2016年開年后不久,美國《紐約》雜志詢問了28位作家同樣一個問題:哪本書改變了你的一生?劉宇昆給出的答案是安妮·迪拉德的代表作《溪畔天問》(Pilgrimat TinkcrCreck)。他說:“在這本書之前,我從來沒有讀到過那樣一種描述本真的存在的文字。這種存在方式既包含了情感的強度,也內蘊著目的的純度。這本書無疑是偉大而富有煽動性的,它讓我有了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一個用了20多年的時間去實現的夢想。”
劉宇昆為人熟知的身份是《三題》的譯者。去年,《三體》獲得世界科幻最高獎“雨果獎”的最佳長篇故事后,這部原本只在科幻迷群體中備受歡迎的小說一夜之間進入了普羅大眾的視野。與此同時,《三體》英文版的譯者劉宇昆也逐漸為國人所知曉,這不僅是因為作者劉慈欣在雨果獎的獲獎感言中稱贊劉宇昆“以對東西方文化的廣博的了解,對這本書做出了近乎完美的英文翻譯”,更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翻譯作品獲得過雨果獎這一基本的事實。除了《三體》,劉宇昆還將陳楸帆、馬伯庸、夏笳等國內科幻作者的許多作品譯成英文發表,大大提高了中文作品在主流英語科幻世界的影響力,引得日本科幻作家感嘆,他們缺少一個日裔的“劉宇昆”。
劉宇昆不僅是一個翻譯者,還是一名已經發表過130多篇作品的作家,其中短篇小說《手中紙,心中愛》曾同時獲得星云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但嚴格意義上講,劉宇昆是一名“業余作家”。他的本職工作是法律顧問,很多作品都是在上下班搭乘的波士頓通勤列車上完成的。日常工作不允許劉宇昆有完整的時間從事寫作,他就在工作間隙把頭腦中閃現的故事想法記錄下來,再利用碎片時間把作品完成。如果說作為業余作家的劉宇昆,取得了專業作家的成就,應該并不為過。
除此之外,劉宇昆在很多其他方面也都是一名“中間人”。1976年出生在甘肅蘭州的他,11歲時隨父母移居美國;大學時在哈佛修讀英美文學,畢業后從事的卻是計算機編程的丁作,之后又轉行做了律師;他接受的是系統的英文教育,當然也用英文寫作,但小時候爺爺奶奶給他講的《三國演義》從來沒有讓他忘懷,金庸的作品更是一直讓他著迷。
也許正是這種“中間人”的本色,讓劉宇昆能輕易說出“對于作家們的‘為什么我想成為一名作家’的故事,我認為通常都不應該當真”,也讓他把“去專業化”作為抵抗生活偶然性的策略。當然,對于在信息冗余的時代為什么還要堅持閱讀,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以及“算法”。
去年,劉宇昆的長篇處女作《The Grace of Kings》(國王的恩典)在美國出版,本期“書與人”一并首發小說的中文版節選。
你是怎么讀到《溪畔天問》這本書的?
我是在上高中的時候,讀到的安妮·迪拉德的《溪畔天問》。那時,我對美國的先驗主義哲學非常感興趣,而迪拉德的這本書通常被視為當代先驗主義哲學的代表作。
書里的哪一部分讓你印象深刻?
迪拉德是英語世界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她總是能把抽象的哲學概念和日常的生活經驗聯系起來,她細致入微的觀察會導向人之何以為人的審視,從而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文字。
后來你又讀過這本書嗎?如果讀過的話,是否有新的理解?
大概十年之后,我又重新讀了這本書。這一次,我是以一位作家的眼光去重讀的,目的是學習她行文的技巧。迪拉德讓筆下文字起舞的能力,仍然讓我激動萬分,而我更充分地學習到了她通過節奏和結構引導讀者體驗美和悄感的能力。
你說,讀過這本書后,你有了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能具體講講嗎?
對于作家們“為什么我想成為一名作家”的故事,我認為通常都不應該當真,而這也確實不是我想表達的真實意思。迪拉德的書所教給我的,是如何運用小說的敘事技巧去寫作非虛構的文本,以及以一種獨特而熱烈的途徑去抵達宇宙萬物的觀念。僅僅知道一些事隋是可能的,有時就會激勵你讓不可能變為可能。
什么事情讓你覺得作家夢成真了?
我從來沒有過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做一名作家,簡單講,就是做一個寫東西的人,而這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毋寧說,我的夢想是寫出最終讓自己滿意的東西,而這個夢想是在一點一滴中實現的,從來不會一蹴而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能寫出不再讓自己感到尷尬的一句話,而后是一段話、一個場景和一個完整的故事。我總是想,我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實現我的夢想。現在,我對于自己在這條無盡之路上的進步非常滿意。
你大學時在哈佛修讀英美文學,當時預期的職業是什么?后來你又做過編程師和律師,這些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選擇?
最初,我想做一名數學家。后來,我想去研究院深入地學習文學。我之所以投身高科技行業,是因為它看起來更好玩兒。無論是寫作、編程,還是做法律顧問,我的所有職業選擇都是基于同樣一個原因——這些工作郁需要在某種規則下的符號系統中組織結構以達到特定效果的能力——特定的效果可能是動人的敘述,或者是優美的編程,也可能是一份成功的合同。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不喜歡的工作。
屢次更換職業,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有沒有過因為不“堅持”而導致在每個行業都不“成功”的擔心?
我認為自己過往從事的每一份職業中都挺成功。當我想換工作的時候,往往是因為自己想學習新事物,或者有新的職位能提供一些舊工作所無法給予我的機會。比如,之前我已經做到一家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律師,下一步就是要戰為律所的合伙人。但是,那意味著我陪伴孩子的時間會變少,我寫作的時間也會變少,而做法律顧問就可以讓我有機會同時完成所有的事情。
生命實在短暫,無須考慮別人對于“成功”的定義。
當你從文學專業畢業,轉而從事非文學相關的工作后,你始終在堅持寫作嗎?
文學的學術訓練和寫作沒有任何關系。當我在文學專業學習的時候,我想的是成為一名研究文學的學者,而非專業的作家。
在我所從事過的工作中,我總是在寫作——無論是虛構、非虛構、計算機編程、法學論文,還是復雜的合同或者訴訟。我并不認為它們是迥然不同的,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它們都是通過符號建構作品的創造性工作。
之前的生活中,是否有過任何一個時刻,你懷疑過文學的意義?
我不覺得文學有什么實用價值。事實上,以大多數經濟標準來看,文學絕對是“無用”的。作為傳達信息的手段,非虛構可能會做得更好。作為娛樂的工具,我們現在有太多其他的選擇,而那些都比文學好玩兒。
我從來沒有試圖通過闡述文學的深刻意義來捍衛文學的價值。在你開始以實用主義的態度去審視文學的那一刻,你就已經輸了。
但是,講故事的沖動深深地植根于我們作為人類的本質之中,而且我認為人們總是樂于享受一個好故事帶來的悄感和美的體驗。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伍爾芙曾說,作家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但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在通勤火車上寫完的,對你來說,這算得上是美好的體驗嗎?
當代商業小說是靠市場支撐的,就像其他讓人們借此維生的工作一樣。靠寫作謀生的人們所寫出的故事和沒有市場壓力的作家寫出的故事是不一樣的。我認為這兩種創作方式在結果上確實存在差異,但我不覺得哪一個一定更好。
你覺得做專業作家,會對你的寫作更有幫助嗎?
很難說。大多數轉向專業寫作的朋友都會說,利弊都有。一些作家會說,一份日常工作可以讓他們接地氣。我不確定這個理由是否適用于我,但迄今為止,經濟因素需要我做一份日常工作。而且很高興的是,我很享受我現在的工作。
你還提到過塔勒布的《反脆弱》這本書對你在職業和生活上的幫助。
塔勒布的主要觀點是,人們大大地低估了偶然發生的災難事件給我們的生活造成的影響。現代生活變得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難以預測,而我們的危機管理能力卻沒有隨之提高。分散“投資”的最好方式不是“買下整個市場”,而是采取這樣一種策略:把儲蓄(最保險的方式)和賭博(最冒險的方式)結合起來。你下的賭注有一定的虧損風險,但也有微小的、同時并非不可能的機會,去實現你狂野的夢想。(想想看,如果你在谷歌上市之前就持有它的股票,或者寫了一本暢銷書。)
從實踐意義上講,他是在倡導每個人都擁有選擇權:有限的虧損和無限的回報。我在規劃自己的職業生涯以及寫作項目的時候,也是遵從這樣的原則。就我的工作而言,我試圖避免過分的專業化(那種職業路徑過于脆弱);就我的寫作而言,我則嘗試去下冒險的賭注,虧損是有限的(浪費時間,某一個故事賺不到錢),而回報是無限的(比如,用不同的風格去敘述很多故事,其中某一個可能就有機會被改編成電影)。我也盡量避免成為必須依賴一小部分人好評的那種作家。我寫自己愿意寫的東西,也能調整自己去寫出更好的作品,同時不必在乎批評家們說什么——這樣當然更好。
在這樣一個信息冗余的時代,你覺得閱讀(和職業并非直接相關的書籍)的必要性到底為何?
一切都在于可能性。如果你只是閱讀你認為可以幫助自己在事業上獲得“成功”的書,事實上你正在讓自己的生活更脆弱,更不堪一擊。如果經濟大轉向,你不得不改變職業的時候,那你的專業性就會成為你的阻礙。閱讀、了解那些并不會立刻就有用的信息,實際上是給自己的生命增加可能。虧損是有限的(你花費時間讀了一本書最后卻發現“沒用”——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回報是無限的:你可能冒出一個改變自己一生的念頭。
基于同樣的理由,嘗試去見見同行之外的人,參加一些你平常不會遇到的人到場的聚會,總是一件好事。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中,要努力讓自己擁有正面的偶然性,讓自己“反脆弱”(antifragile)。
你的閱讀是從中文開始的吧?到美國后,中文閱讀中斷過嗎?
到美國之后,中文書和英文書我都會讀。但我讀的中文書不多,因為我整個的專業教育都是在英文環境下完成的。
其間還有沒有其他語言的閱讀經驗?對不同語言的閱讀,有什么深刻或獨特的感受?
我懂法文和拉丁文,我也喜歡閱讀法文、拉丁文的小說和詩歌。不同的語言讓你明白審視和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但是這種不同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總結的:它們反映的是幾千年的歷史文化所形塑和累積的不同。
現在在讀的中文書有哪些?
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陳楸帆,《未來病史》。
對于想在職業之外,嚴肅地發展自己興趣的人,你有什么經驗或者心得可以分享嗎?
要謹記,人生短暫。要像管理你的金錢那樣管理你的時間。實際上,時間是迄今為止最寶貴的資源。這并不意味著你要保持傳統意義上的“高效”,相反,參加party,讀一些不會馬上見效的書,都是利用時間的好方法。
關鍵在于,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人們告訴你應當做,而你自己卻并不享受的那些事情上。這也就是為什么大部分職業建議都很愚蠢的原因。當然,如果你喜歡辦公室政治,那就為它竭盡全力吧。如果你確實喜歡專業性的會議和“持續的專業教育”,那就去做。但是如果你做這些事情是因為你覺得相比于追求自己的愛好而言,它們更重要的話,我認為是不明智的。想清楚,什么事悄能讓你幸福,就努力在這件事情上做更多。
介紹一下你的新書吧。
《國王的恩典》是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講的是兩個原本看起來不會成為朋友的人——一個土匪,一個公爵——在推翻邪惡王朝的斗爭中結成了兄弟般的情誼,但當革命勝利以后,他們卻發現按照正義社會的標準,彼此都站在了對方的對立面。
我把這部小說描述為“絲路朋克奇幻史詩”。之所以用這個名稱,是因為我想說明,我在寫作中既遵從也反叛了從托爾金開始的奇幻史詩傳統。而我所做的,正是在這種傳統中,植入東亞風格的美學。
這個故事基于對大漢崛起這一歷史傳奇的散漫想象,故事的場景設置在第二世界的一處群島地區。這個世界充滿了政治和陰謀,充滿了純潔的愛和被玷污的愛,充滿了對暴政的反叛和對理想的妥協,也充滿了因戰爭而起、因戰勝而亡的友誼。那里有虛榮善妒的眾神,有竹制飛船,有生物動力學潛艇,有能喚起過往榮光的巨型風箏,有來自海洋深處的奇異生物,也有寫在我們心里的、預示未來的神奇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