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長及腳踝的牦牛絨大氅,背柿子染的包,19年未剪過的長發飄在腦后,趙梁有一種不融于人群的氣質。他知道自己特別,并致力于保護這一點——為了避免被人注目,他基本不坐地鐵,實在沒辦法,就把頭發藏進帽子,“要不然大家會覺得這是什么人?”
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生活中百分之四十的時間他是卓有戰就的舞蹈家,是中國第一個獲得首屆國際舞蹈比賽現代舞最高獎項“羅馬獎”的人,剛二十出頭的時候,就曾奪得國內專業舞蹈的各項大獎。最近幾年,他連續創作了“東方靈欲三部曲”《警幻絕》《幻茶謎經》《雙下山》等作品,令業內極為矚目。
生活中另外百分之六十的時間,他一個人待著。沒有人生角色,沒有任何的身份隸屬關系,只有自己。
為了更好地“待著”,他在北京附近的山上租了一棟300平米的平房。磚上刻著“1981年5月25號建成”,比他小了3歲。房子多年沒人件了,很破敗,趙梁重新刷了清漆,蓋了廚房和廁所。堂屋地磚缺失了一大塊,他涂上天藍色的顏料,看上去好像地面上潑灑了一攤水。
他在看一本講建筑的書,并考慮去學習古琴。閑時會打打坐。當賣菜的車開進村子里,拿著喇叭叫賣蔬菜,他就去買一點兒,再從山上拾些木柴燒。他是全村人議論的對象。大爺大媽經常用碗裝著玉米茄子或者刀削面,門都不敲地進來看他,問,你穿的褲子為什么檔那么低?像裙子一樣。你是道士嗎?不是。那怎么還不結婚?我給你介紹一個吧?我不需要。
因為即使人與人之間簡單的互動也令趙梁疲于應付。不管家庭還是伴侶,“她給你一個東西你要有反應的,你給她一個東西她也要回饋的。這是兩個人之間的東西,這個東西我覺得是需要你去花時間維護的,需要不停發生的。”
他過度敏感,家里不能放剪刀,看見尖銳的物品對著自己會很不舒服。“如果突然間有一個跟我一樣、活的、一個會呼吸的生命體出現在我的房間里,我會覺得有壓力。”他對我說。朋友來家做客,他能不留夜就不留。
于趙梁而言,這種對周圍事物強大的感知能力,以及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應該主要被用在藝術上,而不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日常生活。他12歲離家去學習舞蹈,19歲考取當時中國第一個現代舞團——廣東實驗現代舞團,并充分將自己感性的一面推至高峰。他會在下大雨的時候脫光了在操場上跳舞,或者把自己埋在跳遠的沙坑里。一次戶外的環境即興創作,他跳了10分鐘,“跳進去了”,開始吃土,“像個動物一樣,就完全跟大地融在一起。”老師像抱著嬰兒一樣拍打他,好幾個人壓著他,他才慢慢恢復平靜。
那是危險又近乎通靈的狀態,他指著面前的杯子回憶,“好像我能夠穿過這個杯子的感覺,好想叫。”
與萬物通達的感覺,是趙梁創作的源泉。“我不是說靠某一種具體的方式而進入到創作的狀態,我是靠這種打了引號的‘靈感’。那什么是‘靈感’呢?它就是一種感覺,一種你不能夠拿語言或者說拿標簽去覆蓋的感覺。”
他需要保持這種感覺,仿佛渾身布滿了接收信息的天線,一個“你好、那個是誰誰誰”的社交場合,充斥著干擾自然信號的雜音。他會覺得自己太突兀,很難融進去。好像披頭散發擠在下班高峰期的一號線地鐵。
因此,混圈子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大家在一起通常是喝酒、K歌,開心就唱一段跳一段,他試一兩次就放棄了。“KTV我覺得是很妖魔的地方,”他說,“是人在宣泄的地方,喊,他們需要一個出口。”那里飄滿了憤怒的、壓抑的、自我膨脹的情緒,“我覺得很臟。”
24歲時,他放棄了去中央民族歌舞團當首席的機會,“那個東西拴不件我”。他渴望不被體制約束的自由,以及無法預知的、不受控制的人生。他開始一個人到處游歷,去了云南、西藏,在30歲以前,去過三十多個國家。
在路上的新奇感,異國的陌生感,將熟悉生活中日漸懈怠的感官完全打開。他需要解決很多平日不假思索的問題,怎么找水喝,到哪里吃飯,路該怎么走。“你會有一種要去了解(的愿望),自然你的身體是張開的,你在捕捉很多東西。”身上的天線開始嗡嗡運轉。“我覺得人就特別像個人。”
趙梁曾應瑞典國家劇院藝術總監之邀,旅居過瑞典兩年。但他并不喜歡這個條件太過優越的地方,“像童話一樣地在那兒待著”。他抗拒舒適的、單一的、穩定的東西,這些無法令他看到精神的豐富與層次。
他喜歡印度。有一年在印度過年,他在公交車上站了一夜到另一個地方,周身貼合著布滿灰塵和汗液的人群。他到達目的地后洗了個澡,坐在瓦拉納西的屋頂上看著朝陽下金燦燦的恒河,鳥在飛,印度音樂在吹,與昨夜的反差讓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幸福感。“你不吃苦的話我覺得你不會得到極樂。”
趙梁并非免于現實問題的困擾。他想創作,但苦于資金和資源的短缺;進入30歲以后,他發現結婚生子和房貸成為同輩追逐的主流,而這并非他的目標。父親去世,死亡倏然成為生命中必須思考的問題。如何生活,又如何面對死亡?“是不是還要這么所謂的不食人間煙火地渫下去?因為我也會累的,而且我在那個點的時候有點兒玩累了。”
但是,“我的理想跟所有現實的東西完全是(反的),在現實里面我找不到我的空間,我的土壤。”
他開始自我懷疑,而這尤其令他驚懼,在他之前的人生經驗里,從來沒有過任何自疑。2012年,趙梁去西藏,和一位瑜伽士在雪山里待了二十多天。他們住在三百多年的木屋里,旁邊就是懸崖。在靜謐潔凈的環境中,他感到身體又一次啪啪地打開。這次經歷讓他再度確認了自己的方向,去感知,去創作。“我覺得我趙梁一輩子就這樣了,就一竿子到底,一定是這樣的。”
趙梁在最近四年的時間里做了五部舞蹈作品,速度和質量令業內稱奇。他處在創作的高峰期,之前十幾年的積淀找到了出口,“像火山一樣”。很多人告訴他,你趕緊做,這個東西誰也不知道會持續多久。即便目前經費緊張,他也要把所有東西先做出來。
“我的作品就真的是我的老婆、孩子,啥都是。”他說。
現在,他的創作不再像當年在舞團的時候,常常進入感性到魔怔的狀態,而是多了理性的層面。他試圖鍛煉出更強大的自我,來控制這兩個維度的感知,以達到隨時收放的能力。2012年,在《怪談》首演后的會談上,觀眾請他演“綠色”,他立即舞了一段,甩動過膝長發,沾上舞臺上留下的片片羽毛,如春天的柳絮。
“什么樣的一段舞是綠色的?”我問。
“我也不知道,你感覺是綠色的它就是綠色的了。”
趙梁并不善于描述細節,或者是不樂意。他不是作家式的創作者,迷戀敘述和自我剖析,他強調感知,并對自己的感知有堅定的信念。他的話語中常常出現抽象的詞,這抽象本身是一種距離感。
“是不是任何一種顏色你都可以跳?”“應該吧。”
趙梁最近的作品是《雙下山》,是由昆曲經典改編的舞蹈劇場。小尼姑色和空下山,色與小沙彌本無拋開枷鎖,喜結良緣,空卻瘋癲了。如果前者代表著世俗的和諧,那么后者是極端的自我堅持。趙梁很難說哪個更接近自己,他把自己的兩種意愿放大了,放在山上,給予它們肉身,它們就開始自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