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日本廣島上空投擲了一枚名叫“小男孩”的原子彈。從那—刻起,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原有認知以一種令人震驚的方式被永遠顛覆了。然而,60多年來,這次爆炸背后的技術仍然屬于國家機密。如今其他國家已經研制出了好幾代更為強大的核武器,但是美國政府仍然沒有向外界透露第一代原子彈的細節構造。二戰后的幾十年來,數十位歷史學家都曾經試圖解開外號“小男孩”的廣島原子彈和隨后在長崎發下的外號“胖子”的原子彈的精密結構之謎。其中最菩名的一位是理查德·羅德斯(Richard Rhodes),他出版過一本精彩詳細的著作《原子彈是怎樣制造的(The Making of the Atomic Bomb)》,并因此獲得了1988年的普利策獎(Pulitzer Prize)。但是,有關原子彈內部工作原理最準確的說明——根據歷史照片和文獻得出的令人震驚的細節重現——是由—位來自威斯康星州沃基肖(Waukesha,Wisconsin)地區的卡車司機完成的,他的名字叫約翰·科斯特·馬倫(John Coster Mullen),今年61歲,他曾經是一名商業攝影師,從沒上過大學。然而,正是這名卡車司機,幾乎是憑著單槍匹馬之力以及自己能接觸到的有限的圖片材料,就證明了美國政府一直以來對外公布的信息其實是錯誤的。
我最初得知科斯特馬倫的名字是在2004年1月,當時我參加了藝術家吉姆·桑伯恩(Jim Sanborn)的作品展示會,其中有一件作品就是根據科斯特馬倫提供的技術規范而制作的第一枚原子彈的內部機械構造模型。一年后,我又在《原子科學家公報(Bulletin ofthe Atomic Scientists)》上讀到了一篇文章,提及科斯特·馬倫曾經用一輛租來的卡車載著廣島原子彈的全尺寸模型行駛600英里穿越美國中西部地區。他分析了60年前的螺母、螺拴以及機加工鋼材的碎片,并目根據分析結果,在兒子杰森(Jason)的幫助下,在自家車庫里做出了這樣一個模型。
科斯特馬倫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了一本書,書名叫《原子彈:關于“小男孩”和“胖子”內部構造的最高機密(Atom Bombs:The Top Secret Inside Story of Little Boy and Fat Man)》。在2004年最后一期《公報》上刊登了一篇由著名原子科學歷史學家羅伯特·S.諾瑞斯(Robert S.Norris)撰寫的書評,文章開頭說,“多年以來,科斯特·馬倫一直在金考自助復印商店里打印他的手稿(并同時進行增補與修正),然后在科學研討會和互聯網上出售這本書的簡裝復印版。”諾瑞斯也明確表示,科斯特·馬倫對于原子彈的理解比自己深入。眾所周知,“小男孩”和“胖子”的工作原理是在炸彈殼體內將兩塊裂變材料聚合在一起,從而達到超臨界狀態并引發核爆。“小男孩”采用的是槍式結構,也就是將一塊濃縮鈾射入另一塊內部,類似開槍那樣;“胖子”則采用了內爆式結構,通過一次高強度爆炸將兩個半球狀的钚塊擠壓在一起。但是,這些裝置具體是如何工作的仍屬未知。諾瑞斯評價說,“關于曼哈頓計劃的任何書面資料都不如這本書中描述的準確詳細,他把炸彈的各個部分都拆解開了。科斯特·馬倫記錄了‘小男孩’各部分的尺寸、重量以及材質構成。”雖然這本書大部分篇幅是關于尺寸、形狀及材質的枯燥描述,但大量細節也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科斯特·馬倫講述了廣島與長崎兩枚原子彈的組裝過程,讓我覺得自己都可以按照他的說明,動手制造出一枚核彈。除文字部分之外,書中還收錄了超過100頁的照片,都是從解密后的數十份官方檔案中獲得,照片中與原子彈一同出現的人也反映了不同的年代背景——有新墨西哥州試驗場的科學家,也有西太平洋天寧島(Tinian Island)上赤膊進行投彈準備的機組人員。在書的末尾,還有35頁尾注的詳細說明。
科斯特馬倫將這個項目視為一種消遣性質的智力挑戰——跟填字游戲沒有什么不同——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讀者對過去那段歷史有準確的認知。“這是一種核考古學,”一天晚上我們通電話時他告訴我。“像其他方面的考古學一樣。”雖然官方對科斯特馬倫的技術咨詢并不太作出回應,但也沒有官員強烈阻止他進行著頂研究。過了一陣子,科斯特·馬倫決定將自己對炸彈內部構造及制作過程的研究成果出版,雖然這個項目仍然屬于保密狀態。
我最近寫信給科斯特馬倫,建議我們來一次橫穿美國的旅行,去看看現在存放于猶他州文多弗(Wendover)某退役空軍基地的“小男孩”復制品。經過討論,我們同意一起坐著他開的貨運卡車從沃基肖到芝加哥,然后再芝玟多弗。在途中,他會給我解釋第一批原子彈的內部工作原理。
我們在沃基肖郊外十幾英里處某大型零售商的分銷中心門外停車場見面,天色已晚,他穿著李牌牛仔褲以及一件棕色工作服襯衫,戴著鈦合金框眼鏡,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滿頭銀發。一切準備就緒后,我們上路了。
科斯特-馬倫告訴我,這些年來,他做過十幾種不同的工作,包括在密爾沃基(Milwaukee)市內及郊區的相機店當過店員;在造紙機械廠當過庫存管理員;還為熱力空調公司及高級船舶引警公司做過工業設備攝影師,后來還開過自己的攝影公司。這些工作經驗也讓他得到了一些有助于解開原子彈之謎的技巧。我問他為什么最后決定當卡車司機。“他們一直有職位空缺,”他說。“而且我發現,如果腦袋只有松鼠那么大的人都能開卡車的話,那我也能開卡車吧?”
科斯特-馬倫一邊開車一邊說,長途貨運司機這份工作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反復思考腦子里的原子彈三維模型,就像是一名佛教徒在不停地冥思法輪一樣。他的貨運線路也方便他經常與信息提供者們保持聯系。12年前,他在北卡羅來納州一家沃爾瑪超市門前停下車,鉆進一位年近80歲的退休工程師的小轎車里,后者給他看了1945年7月在新墨西哥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試爆成功的那顆“三一彈(Trinity bomb y’的金屬殘片照片。科斯特-馬倫說,當時在場的機械師們常常會把爆破后的碎片藏在鞋子和內褲里,給子孫們留個紀念。那次見面兩年之后,1998年,他駕車經過內布拉斯加州時,三輛轎車在他前面開,突然之間他就明白了“小男孩”內部鈾物質的確切形狀與重量。“我坐在駕駛室里,手里拿著便攜計算器,我想,‘如果核心直徑為這個,長度是這個,休積該是多少?”’他回憶。“我一算,沒錯!然后就興奮地按了兩下喇叭。”
往芝加哥途中停車裝卸貨物的間隙,科斯特馬倫說起如果在芝加哥市區有一枚廣島原子彈級別的核武器從一輛貨運卡車里爆炸,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他說,“你只需要將兩塊處于亞臨界狀態的鈾猛烈撞擊到一起達到超臨界質量。中子撞擊重鈾核,引起后者分裂,散發出巨大的能量以及更多的中子去繼續撞擊更多鈾核,引發更多的分裂,這種連鎖反應不斷升級,最終在人員聚集區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球,能讓人失明、窒息、焚燒殆盡,5英里范圍內所有生物都將被摧毀。”當他詳述這一過程的時候,我們經過一夜的行駛,曙光初現,我靠著車窗睡著了。
早上8點,我們到了沃基肖,科斯特-馬倫的家就在這里。他預先知道我要來,所以早早就在廚房里擺出了他收藏的一些與原子彈相關的紀念品,包括廣島核爆震源地區一塊屋瓦,是花98美元從一位前任美軍核輻射調研人員手里買下的。他還有一塊芝加哥大學費米實驗室的石墨——那是第一個核反應堆所在地——是那里的兩名物理學家贈送的;一小塊海洋生物化石,來自新墨西哥州沙漠中的三一彈試爆場,是他去參觀的時候自己挖來的;此外還有三一彈引爆裝置的硅膠模具;一塊鈾;以及一個鈹質球休,它是現代原子彈的組戰部分。
他遞給我一張1945年7月B-29轟炸機在日本上空投下的傳單。“日本人注意,”傳單上寫道。“接下來的幾天,這份傳單背面列出的四個(或更多)城市將會被美國的炸彈摧毀。這些城市里設有軍事基地以及生產軍工產品的工廠。我們決定摧毀一切軍國主義的戰爭工具。”
1993年12月,他說服自己當時17歲的兒子杰森陪他一起開車到阿爾伯克基(Albuquerque)的國家原子能博物館(National Atomic Museum),科斯特-馬倫想要親自查看一枚原子彈的彈道殼,并且根據實物繪制圖紙,這有助于他制作出更準確的原子彈比例模型。他們開了兩千英里終丁抵達時,他沮喪地發現原子武器展區因為裝修而暫時關閉了。他憤怒地提出了抗議,直到館方最終現身并且破例允許他入內參觀。他和杰森花了幾小時測量了館內陳列的原子彈彈殼(90年代初蘇聯解體后,看到父子兩人圍著一個50年前的炸彈外殼比畫丈量,并不太會引發任何人的警覺)。兩人隨即開始到全國各地丈量彈體外殼,所到之處包括俄亥俄州的萊特帕特森空軍基地(Wright Patterson base)、哈德遜河谷的西點博物館(West Point Museum)、華盛頓特區的史密森博物館(Smithsonian)等等。他們還去參觀了陳列在洛斯阿莫斯布拉德伯里科學博物館(Bmdbury Science Museum)的“胖子”。
經過一系列實物考察之后,科斯特馬倫發現,歷史書中記錄的原子彈規格尺寸的數據都是錯誤的。“羅德斯和其他人都說‘小男孩’的直徑是29英寸——錯,應該是28英寸,”他盡量使用平實和善的語氣來掩飾自己對細節的執迷。他懷疑歷史學家們搞錯的事實不止這一點,于是便開始參加當年負責投彈的美軍509飛行大隊的老兵聚會。他參加的第一次聚會是1994年在芝加哥舉行的,行前,他草擬了一本關于原子彈的小冊子,并寄給了當年負責投擲“胖子”的海軍司令弗里德里克·阿什沃斯(Dedetick Ashworth)。“聚會那周的周一,我收到了阿什沃斯將軍的回信,他毫不留情地批評了我,”科斯特-馬倫回憶。“他說,‘這件事需要用非常認真的態度去對待,否則就干脆不要去碰。’所以我選了前者。”
科斯特馬倫用此后十年的時間掌握了大量晦澀艱深的技術數據。他從政府檔案庫里找出照片,然后用放大鏡仔細檢查;他訪問了很多已經退休的機械師、科學家與工程師。研究原子彈對于科斯特-馬倫來說可能就像是一般人熱衷收集熱帶蝴蝶或者絕版郵票一樣。但如果你認為科斯特-馬倫只是一個普通的考據癖,那就等于將一個高中小號手與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相提并論。他太希望能解開這個巨大的謎題了,所以每當遇到重復引述錯誤信息的情況,他總是會譴責那些比他懶惰的人——這樣看來,幾乎所有人都難辭其咎。
《原子彈》一書的第一版于2003年完成。出版后,他又進行了幾百次修訂,也因此成為一個結構松散的民間研究團體的領導者,其成員也包括理查德·羅德斯。
科斯特-馬倫會親自處理購書訂單,把書稿復印裝訂后郵寄給購書者(這本書可以通過亞馬遜網上書店訂購,價格為49.95美元)。根據近期的購買記錄顯示,這本書的購買者留下的電子郵件后綴屬于多個官方的秘密核研究機構,比如:洛斯阿莫斯國家實驗室(LANL)、勞倫斯利夫莫爾國家實驗室(LLNL)、桑迪亞國家實驗室(SNL)、橡樹嶺國家實驗室(ORNL)、阿爾貢國家實驗室(ANL)、潘泰克斯工廠(Pantex)、費米實驗室(Fermilab)、哈德福德與薩瓦那核反應堆(Hartford and Savannah River nuclear plants),以及聯邦調查局。
很多讀者都對政府的安全部門嗤之以鼻,因為他們至今仍然對原子彈的相關技術諱莫如深。洛斯阿莫斯國家實驗室的前任主任哈羅德·阿格紐(HaroldAgnew)最近致信科斯特馬倫說,“安全部門的官員們真正的問題在于他們本身很無知,甚至是愚蠢。我猜他們相信只要對一切都予以否認,他們的工作就會平安無事,也不會給他們同樣愚蠢的老板惹出任何麻煩。”阿格紐補充說,他曾經建議洛斯阿莫斯的安全官員邀請科斯特馬倫前去做一次關于他如何進行調查的演講——“這樣未來如果他們真的想對什么事情保密,他們也能知道該從何處入手。”
2007年3月,在民間核武器愛好者團體內部經過廣泛討論后,經過科斯特-馬倫修正后的“小男孩”圖紙及“胖子”的內部結構等內容被公布在維基百科上。簡易原子彈制作方法及其工作原理的準確說明現在對每一個能上網的人公開了。“9·11事件之前,我發現政府在保密問題匕完全放錯了重點,”理查德羅德斯告訴我。“現在更是如此。”羅德斯覺得,外國政府或者恐怖組織根據科斯特-馬倫的圖紙就能造出原子彈的說法簡直荒謬透頂。“真正在研究高精尖技術的人根本不需要我們這些人的幫助,我們連科學家都算不上。”他說。
科斯特-馬倫的送貨任務完成后,同意繼續開著我們租來的車一起到文多弗去(因為我的駕駛技術太糟了)。途中,我們經過了威斯康星州的工業城市伯洛伊特(Beloit)。1973年,作為伯洛伊特《每日新聞報》的攝影記者,年輕的科斯特-馬倫負責提供每日頭版新聞圖片及內頁的5幅圖片。他每周都要在晴房里度過很長時間,那時學到的攝影技術知識對他日后從事原子彈研究時分析文獻照片起到了很大的幫助作用。
科斯特-馬倫通過照片來分析物體的實際大小的方法對于圖片編輯和情報分析師來說并不陌生,但是對于民間原子彈研究者來說這算是新技術。他第一次嘗試用這種方法分析的照片拍攝于1945年7月15日,畫面上,科學家赫伯·萊爾(Herb Lehr)和哈里·達格利恩(Harry DaAhlian)拖著一個裝有三一彈設備的“核部件”——钚棒——的木箱,往試驗基地附近的一輛車走去。科斯特-馬倫訪問過的一名退休主機械帥曾經測量過“胖子”的钚捧,并記得它是11至12英寸長,被置入一個直徑至少兩英尺的鋁質球怵內。科斯特-馬倫覺得,如果自己能夠計算出照片上箱子的尺寸,那就能推斷出箱內設備的最大尺寸。“他們靠著角落里那扇打開的車門,”他注意到,“箱子與車門的前邊緣一樣高。”
那輛車的車門設計很特別,他隱約覺得應該能據此判斷出車型,他把照片拿給一位古董車銷售商看了。他們一起翻閱了那位銷售商手里的美國主要車型手冊,并很快辨認出照片上的車是一臺1942年產的普利茅斯(Plvmouth)轎車。
幾周以后,科斯特-馬倫和妻子開車路過一個古董車展,他發現現場有兩臺1942年的普利茅斯,“我把照片出示給他們,要求測量車門的高度。”他回憶說。“那張文獻照片的攝影師使用了普通鏡頭,他距離車身大約20英尺,以避免垂直變形。所以我測量了車門的高度并且按比例進行了推算。結果顯示那個箱子只有105英寸長。因此,很顯然,11到12英寸的材料根本放不進去。”
1945年8月21日,哈里·達格利恩在洛斯阿莫斯的實驗室里不小心把一塊碳化鎢掉在钚制炸彈核心上,遭到輻射后中毒去世。一份解密后的報告里包括一張另一位物理學家還原事故現場的照片。照片上的碳化鎢塊旁邊放了一把尺子,讓科斯特-馬倫據此判斷出了钚球體的直徑是3.62英尺,第一代原子彈所使用的正是同一種钚球怵。判斷這些只需要一些卡尺和高中幾何知識。
“昨天你給我看的鈹球體,”我說。“你是從哪兒搞到的?”
“eBay上!”科斯特-馬倫回答。“價格差不多30美元。我買它是因為它與‘胖子’里使用的那些釙-鈹反應棒尺寸相同。”網上也能買到釙,他說。他還說,雖然并不容易,但是一個壞蛋還是可以買到制造核武器的原材料的。“實驗證明,你可以在炸彈里使用原子能級別的钚,”他說。“我相信七八十年代在內華達州的沙漠里有過類似實驗。一般來說,釷可以用來制造鈾。而露營用的防風燈里就有釷。煙霧探測器里的主要元素镅也是裂變材料。不過你需要訂購100萬個煙霧探測器才能提取所需的量,這足夠引起懷疑了。
科斯特-馬倫在“小男孩”的研究上的下一個重大突破發生在1995年,他得到曼哈頓計劃的試驗裝備中一個碳化鎢隔層的曲而碎片。一名工程師從洛斯阿莫斯的試驗場把這塊碎片保留了下來。這個圓柱形的隔層的主要功能是將反應爆發出的趟熱中子反射回臨界裝置,讓連鎖反應持續發生直到產生足夠能量摧毀廣島。這塊隔層殘片有15英寸寬,1英寸長,兩英寸厚。形狀看起來很像伊利諾伊州版圖。
“這讓我想到,我或許能夠通過研究這塊碎片的弧度得到完整精確的尺寸,”科斯特馬倫回憶道。他拿著這塊碎片去找一個朋友的哥哥,后者在密爾沃基一家大型生產線的質控部門工作。“他們有專業設備對完工的機械零件進行精確測量,”他說。經過測量,這個碳化鎢圓筒的直徑是13.1513英尺。“那是一條很關鍵的線索。”科斯特-馬倫說。得知圓柱體的直徑后,他發現這個圓筒與核彈外殼只有最多1英寸的間隙,也讓他進—步了解了原子彈內部的工作原理。
科斯特馬倫最初幾年的研究成果都是原子彈內部機械結構的一系列小發現。但是,從1998年開始,他開始逐步揭開“小男孩”最為驚人的秘密——他發現,外界對于這枚投放在廣島的原子彈的工作原理的理解與實際情況剛好相反。科斯特-馬倫的發現是圍繞這枚原子彈的“性別”展開的。
在公認的歷史記載中,這枚原子彈的“槍式結構”工作時,是將一塊圓柱形的“男性”鈾彈頭射入一個中間凹入的靜止鈾塊內從而形成臨界質量。這種原子彈內的“交配”行為能夠讓兩部分裂變材料結合達到超臨界狀態從而引發系列連鎖反應。彈頭音盼的重量是385公斤,靶塊是25.6公斤。但是,無論科斯特-馬倫計算多少次,得出的數字都無法讓彈頭和靶塊以非臨界狀態同時存在于槍管內。
科斯特-馬倫認為,出現這個錯誤的根源在于,每一位(男性)研究人員都對彈頭與靶塊的“交配”關系做了想當然的理解。這些科研人員顯然想象不出來除了“傳教士”體位之外還有其他方式,他們認為一個實心的“男性”彈頭插入一個內凹容器般的“女性”靶塊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是科斯特-馬倫發現,只有這一運動采取“女性”主導的位置——也就是說用一個中間凹入的彈頭射出并反扣在靜止的圓柱形高濃縮鈾塊上——時,才能產生正確的反應質量與當量。
原子彈研究者團體最初并不能接受科斯特馬倫的意見。但是在仔細檢查過所有證據之后,連理查德·羅德斯都不得不承認,科斯特馬倫是對的。“小男孩”是個女性。
科斯特-馬倫說,他對于原子彈“性別”的領悟與他1994年和一位叫作哈羅·拉斯(Harlow Russ)的工程師的討論有關,后者曾經為阿爾貝塔計劃(Project Mberta)工作——這是曼哈頓計劃中炸彈運輸部門的代號。科斯特-馬倫電話訪問拉斯的時候,對方年事已高,聲音顫抖,他拒絕回答關于核原料堆尺寸等基礎問題,也不想透露自己到底制造了多少枚核武器。但有一件事他是特別說明了的。據科斯特-馬倫回憶,“采訪途中,他突然說了一句,‘你知道那枚彈頭是中間凹入的,是吧?’我說,‘什么意思?凹入的?’”拉斯對于中間凹入的彈頭的描述與每一家博物館或歷史書里的圖紙都不一樣。當時科斯特-馬倫懷疑拉斯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才犯了糊涂。但是他記下了這個細節,并且回想起洛斯阿莫斯一位檔案管理員曾經告訴過他的一句話:“相信哈羅。”
一年之后,科斯特馬倫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四張國家檔案館的摘要卡片副本,卡片上列出了一份曾經備檔但后來被取走的82頁文檔的詳細摘要。這些卡片的原件后來也被取走了,但所幸被取走前,一位民間調查人員把它們復制了下來,并且寄給了他認為有能力揭開炸彈歷史真相(并且不太會把他出賣給政府)的人。這些4×6英寸的卡片上記錄著與“小男孩”及其作戰部隊相關的關鍵數據,包括原子彈每一處主要部件的生產以及測試時間。記錄中列有炸彈彈頭部分的確切長度:1425英寸。卡片上還描述這枚原子彈的鈾彈頭是由9個疊放在一起的環狀活性物質組成,總重量為38531.12克;鈾靶則由6個疊放在一起的活性物質片層組成,總重量25616.44克。
“之前無論我計算多少次,都無法得到說得通的答案,”科斯特-馬倫告訴我。“我開著貨運卡車獨自行駛在州際公路上,路上只有寥寥幾輛車,我一手拿著計算器,膝蓋上攤著筆記本,我把數字寫下來,然后計算,最后我確定,哈羅·拉斯是對的。”
科斯特-馬倫的調查經歷雖然是一項壯舉,但也有其荒謬之處。畢竟,像哈羅拉斯這樣的原子彈工程師完全可以直接告訴他炸彈的內部構造和工作原理,這樣能幫他節省幾千小時的時間。但是制造炸彈的人全都緘口不言。他們為自己能夠保守秘密而自豪,正如他們為自己制造的炸彈能夠擊敗日本而自豪。
我問科斯特-馬倫,那么多卓越的歷史學家都把原子彈的相關事實搞錯了,他對此有何看法。“我現在讀到任何材料的時候都會格外注意,”他說。“人們把我的書當作信息源來引用,他們改寫、發揮,但他們寫出來的內容還是錯的。并且,我讀過那些書,我想說它們真的寫得很好。如果我對這個項目一無所知,我會稱贊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書,容易讀懂,令人興奮。絕對的!肯定的!但它里面的信息是錯的。”
第二天一早,我們抵達了文多弗的空軍基地,科斯特-馬倫制作的“小男孩”原子彈復制品就存放在這里。負責投彈的艾諾拉·蓋(Enola Gay)號轟炸機組是在1944年12月17日抵達文多弗的,這一天也是萊特兄弟證明人類可以飛上天空的41周年紀念日。這個基地的轟炸與射擊場占據了將近350萬公頃的沙漠、鹽堿地和山區,是世界上最大的軍事基地。B-29轟炸機曾經在這里投下幾百枚加重的空包彈,用來研發最終讓戰爭得以結束的巨型武器。1945年2月,文多弗已經有超過六百座建筑以及將近兩萬人口。
然而現在,這座原子彈鬼城早已遭到廢棄,唯一有過人類痕跡的標志就是一個手寫的標牌,上面寫著“洗衣房”。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在文多弗的空軍基地還保留有一個小型機場,供鹽湖城往來的租賃飛機起降使用。經過安檢門之后,是一個咖啡機,咖啡機對面,科斯特-馬倫制作的那枚原子彈復制品就陳列在一個有機玻璃展柜里,旁邊是一臺飲料販售機。
“這是1945年8月6日投在廣島的鈾彈的復制品。”陳列卡片上這樣說明。“炸彈從3萬英尺高空被投下,在距離地面1500英尺的地方爆炸。”科斯特-馬倫解釋說,爆炸發生的實際高度接近1900英尺。
走近看,“小男孩”是一個外形普通的潛水艇形狀的物體,被漆成迷彩綠,彈體上布滿插頭和電線。在科斯特-馬倫制作的復制彈彈體上刻著艾諾拉·蓋號機組全體成員的簽名,是在2004年堪薩斯州威奇托(Wichita,Kansas)的一次紀念活動上簽的。科斯特-馬倫說,小男孩在運輸途中,彈體上的電線與炸彈艙頂部的螺旋管相連。炸彈被投下時,電線脫落并觸發內部的計時器開關——告訴炸彈從現在開始下落45秒然后爆炸。在炸彈頂部有三個綠色的“安全”插頭,以L形排列;機組做好投彈準備后,就把這三個綠色的插頭換成紅色的預警插頭。
我告訴科斯特-馬倫,這個炸彈看起來像是他在車庫里做出來的東西。他同意:“以如今的詞匯來形容,這確實就是個車庫炸彈。”我問他,這枚炸彈把9萬平民化為灰燼,他們其實也是已經早已結束的那場戰爭的受害者之一,如此堂而皇之地展示這枚原子彈,是否有什么不妥。“他們當時并沒有要投降的意思。”科斯特-馬倫說。并且補充說,死于二戰的1500萬人里有絕大部分都是平民。
我又問他,為什么政府堅持要對這枚炸彈進行保密呢?它已經是幾十年前的老皇歷了。他聳了聳肩。實際上,他說,關于這枚原子彈已經沒有秘密可言了。他笑著補充:“這枚原子彈的秘密就是它有多容易被制造出來”
最近,科斯特-馬倫又得到了一次驗證自己研究成果的機會。5月,他飛往倫敦去查看帝國戰爭博物館(Imperial War Museum)收藏的“小男孩”原子彈的復制品——由于美國境內曾經公開展示過的所有復制版本都被能源部沒收了,他相信這一枚是唯一幸存的。在與博物館方面漫長的接洽過程中,科斯特-馬倫竭力將自己表現為一個善良友好且未受任何人指使的研究人員,只想為了了解原子彈的歷史而進行一些測繪工作。他并沒有告訴他們“小男孩”的復制品在美國的命運。
科斯特-馬倫的兒子杰森陪他一起來到倫敦,我與他們父子二人早上7點在博物館門口會合,這里曾經是一個精神病院。我們在一截柏林墻旁邊等待著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到來(博物館對外開放的時間是10點)。科斯特馬倫手里拿著一個軟皮公文包,里面有一些他書中收錄的黑白照片,以及五份原子彈剖面圖(“萬一我畫錯了”),還有一個被他叫作“小玩意兒”的裝置——一臺改裝過的小型數碼相機,裝在一根看起來像是水管工人用來清理堵塞管道的那種能夠彎曲的金屬探管的頭部。
我們經過了展示區的老式火箭、機槍和坦克,科斯特-馬倫一直在與博物館館長閑談著。參觀期間,他隨手拔出了插在彈殼頭部某個螺栓孔里的鋼筆,那是博物館工作人員為了防止參觀者向內窺視而特意插在那兒的。然后他開始引述關于核武器的事實與數據,既想要證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原子彈專家,又想讓博物館館長知道他確實沒有什么不良目的。館長是個泠漠的北方人,堅持陪同科斯特-馬倫參觀了1個小時。我湊到杰森跟前,問他是如何應付他爸爸的這種熱隋的。“我嘗試過給他潑冷水,但是不管用。”他幽默地說。科斯特-馬倫的妻子和孩子對于第一批原子彈的機械原理沒有半點兒興趣,似乎他們也認為約翰對這件事的執著投入是在浪費時間。
科斯特-馬倫在螺栓孔內外丈量著,還測量了炸彈彈殼的表面。“這些插槽是他媽哪兒來的?這是個新的線索!”科斯特-馬倫說著,把蛇管照相機伸到炸彈內膛里。“嘿,杰森,在那兒貼著一張白膠帶。”他指導自己的兒子。博物館館長禮貌地掩飾了一個哈欠,然后離開了。
科斯特-馬倫放松下來,開始搓著手掌,興奮地嘟囔。“哈,看啊,那兒是通風口,”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四個排風孔說。“現在看我轉動它,”他轉動蛇管照相機,讓我一窺炸彈的內部構造。“所以他們是這么做的!”這句話他說了不止一次。原子彈的秘密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雖然并非預期,但仍然是一個巨大的發現:中空的鈾彈頭射向目標靶塊時被擠出的空氣可以通過槍膛上的通風孔排出。“我曾經懷疑過這里會設有排風孔,但是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架構的,”他說。“這完全是意外驚喜!沒人知道這些通風孔的具體位置。”他告訴我。槍管上的四個通風孔“是我一直非常想搞清楚的最后一處主要結構。我沒法告訴你我在夢里把這枚炸彈拆解了多少次”。
人類總是會為自己的創造感到自豪——不管這種創造有多離經叛道或者有多致命。1995年,曼哈頓計劃的首席工程師羅伯特·亨德森(Robert Henderson)給科斯特-馬倫寄回了一本初版《原子彈》的書稿,書里很多地方被標注了“胡扯”、“完全胡扯”,然后,亨德森介紹了用于讓“胖子”達到臨界質量的爆炸物裝載模具的制作過程,他提供的是絕對準確的版本。在密蘇里州獨立城(Independence,Missouri)的杜魯門圖書館里閱讀杜魯門總統的日記時,科斯特-馬倫發現,在1945年7月25日的一則日記提到“13磅爆炸物”讓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的發射塔消失了——這是對“胖子”核裝藥總重的一個相當精確的估算。
科斯特-馬倫的研究項目可以被視為是對全人類的威脅,也可以被認定是毫無意義的考古怪癖。有效核武器可以有千百種方法來組裝生產,這么看起來第一枚原子彈的工作原理和內部構造似乎顯得微不足道。然而讓科斯特-馬倫引以為豪的是,經過他的努力,曼哈頓計劃現在有了一份“永遠公之于眾的事實記錄”。無論他的個性有多瘋狂,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一小群人長期從事這項艱苦的調研工作,讓我們在紛紜的信息中找到真相,這個國家又會是什么樣子?而這件事帶給我們的教訓就是:我們此前認為自己了解的信息,有很多是錯誤的。
科斯特-馬倫仍在努力挖掘更多關于原子彈的細節,美國政府仍然不想幫助他。一想到自己永遠不可能了解到廣島原子彈的全貌,他時常感到難以接受。“沒人會把我帶到洛斯阿莫斷,然后對我說,好了,你可以隨便看。”他憂愁地說。“我想知道更多,但那永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