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簡史

1

在故鄉，每一座茶園都有一個響亮的名字

豬頭嶺，甘草灣，堡壘山

牛屎畈，青蛙石，棋盤沖……

很多年前，我們在那里捉迷藏

將一朵朵茶花塞進鼻孔里

漫山遍野地奔跑呼號

如果將這些地方一個個連起來

恰好把故鄉的村莊團團圍住

仿佛一根清香的綠色項鏈

掛在故鄉的脖頸上

2

春天的夜晚，村莊燈火通明

烘籠下炭火正紅，鄉村滾熱的心

在跳躍中獻出久違的赤誠

竹籃上剛剛撒了一層炒青后的茶葉

那些被雨水和霧靄收藏的

鄉村往事，在陳舊的炭火中

逐漸清晰起來

母親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根干柴

火光搖曳，茶葉流淌著淚水

喊出窸窸窣窣的鄉音

一個鄉村的幸福和憂傷

在春天的夜晚，悄悄呢喃著

3

一場小雨，讓茶園寂靜下來

沒有比雨后綠芽更純粹的碧玉了

無數雙纖細的小手，高高托舉著

一個村莊的希冀和蒼涼

我頭戴一頂大草帽

站在一棵茶樹面前

像個剛入學的小學生

那么多稚嫩的葉芽，睜開明亮的雙眸

齊刷刷地盯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茶園

拽著母親的衣襟，在滿山翠綠的包圍中

有種被灼傷的莫名緊張和害怕

4

夜晚的茶廠是鄉村茶園夢幻的翻版

鳥鳴，蟲唱，以及一絲絲涼風

在烘籠上奏唱著鄉村小夜曲

杏黃的燈影下，有雙蒼白的小手

在搓揉著剛剛出鍋的青茶

小姑娘才十三歲

剛剛生過一場大病

她孱弱的手指，不會損傷每一瓣茶葉

5

雨水遲于清明，把枯寂的鄉村

洗得越發清癯

山坡上那些矮小的茶樹

低著頭，仿佛一群謙卑者

隱姓埋名地活了許多年

父親用剪刀給茶樹修理頭發

生活的疼痛和虛無，嘩嘩墜落一地

勞動是如此的美好

一座茶園和一個青澀的鄉村少年

在時光的剪刀下，捂住了狂亂的心跳

6

天快亮了，烘焙茶葉的炭火

只剩下一點點星光了

烘籠上的茶葉翻過最后一遍

半個小時后，這些雨后的新茶

將趴在父親的背上，跨過史河

走進鎮里的菜市場

星辰在漸白的天空游離

月亮的耳墜消失在云層里

一個五口之家的命運，壓父親的背上

讓他喘不過氣來

7

群山在綿綿秋雨中消失

泥濘中的茶花，如鄉村古老的悲哀

在泥土中消亡，又復活

村婦們在茶園里修枝、除草、松土

她們埋首勞作的樣子，讓鄉村安靜下來

每一棵茶樹，都是心靈相通的親人

日子間的孤獨與祈愿，像剩余的雨水

積蓄在茶樹的枝椏間，還一點點往下滴

8

月光在酣睡

淺淺的夢境在山茶花的蕊間

繾綣著，纏綿著

一座村莊的輕盈，在茶花的瓣上

獨自蹁躚飛舞

我的姐姐，是一朵會奔跑的茶花

她扎著羊角辮，手捧一朵潔白的茶花

仿佛捧著一團溫暖的火焰

跑進村小五年級的教室

9

這悶熱的午后，雷聲似重病之人

在烏黑的云層中咳嗽

院落安靜極了，年輕的漆匠

給棺木涂上最后一道油漆

黑乎乎的油漆，增添了午后的虛妄

臟兮兮的刷子，一張倔強的面孔

它刷掉一個詞語，“流逝”

刷掉了一個人冗長的一生

10

暮晚的山岡，所有的金銀花披頭散發

齊唱民間歌謠，以歌聲呼喚月亮

蒙蒙細雨中，我頭戴斗笠，誤入金銀花圣地

青色藤蔓蜿蜒至松枝，白色的花朵

向我招手，家鄉話一年比一年重

親戚們來自湖北與河南，撐著油紙傘

貧窮的方言，對襟衣上繡著美麗花紋

新墳上茅草剛剛抽穗，孤零零地搖擺著

金銀花在不遠處撒歡，獨自盛開

11

雨水清洗后的墳墓，長出潔白的野花

鷓鴣飛起，像先人的教誨

簡單，樸素，一文不值

人間煙火在野外升騰，蕨蒿鮮嫩

泥土里拱出新筍

這些旺盛的、蓄勢待發的生命

在墳墓四周默默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