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養虎記
“你是一個心存醉酒愿望的人”
這是你離開塵世時對我說的
最后一句話
是的。我曾在一個玻璃酒杯中
豢養一只金黃的老虎
在很多個夜晚,樹枝和街道
一起搖晃,抖動,眩暈
年歲大了,已經不再需要
一雙紅色的筷子
來扮演向上的梯子
一個左撇子,一個六指
都難脫黔地庖廚
你在秋日舉起酒杯
手指敲打杯壁,像一個老農
揉搓黃昏里的玉米棒子
兄弟間也需要一場大醉,相擁勝妻
可是,我并沒有準備好在秋日里舉杯
也逐漸喪失掉談龍談虎之心
那只年幼的老虎曾在酒漿中
在輕凜的日子起身,
試圖從杯壁中抖動漸漸成熟的金黃條紋
我將火柴投入其中
我需要一次燃燒,需要一次
藍色火焰舔動鐵皮屋頂的灼灼愿望
如今,不喝酒已經多年
正如你人世中的最后一次轉身
那時夕陽不大不小,
夜正漸漸暗下來。
在母親節的火車上
今天是母親節
母親在鄉下,我在由南自北的火車上
她至今都不知道這個稀奇古怪的節日
那本硬殼的白皮書,我看了一半
文字里全是昭通的大雪和烈酒
我在黑色的窗口,一側是冬天
一側是酷夏
多日來腹中已無酒氣,
多年來內心是閑置的玻璃酒瓶
偶爾碰撞,也聲息全無。
紙頁太薄了,鄰座女孩的發絲也在
輕易覆蓋它們。
陌生的洗發水味道讓我有些著迷。
好像怒江黃昏里燃燒的柿子燈籠
好像烏蒙山姑娘夜晚的喉嚨風琴
此刻,車窗正在隔開這個世界。
帶著一本書前行,
有時候
勝于只在夢中相見的故人。
一個黑衣陌生人在夜色中下車
再次打開書頁,哦
里面全是黑色的蜂箱。
去年今夜與商震京城飲酒兼追懷陳超飛升一周年
去年今夜,隔著一個夜行火車的距離
一個接連一個的隧道
颶風穿透車窗奔涌
在黑夜里,在身邊永久空缺的位置上
那個夜里,華北在遠處,東北
在更冷處
取暖的玻璃酒杯被一只無形的手
輕輕拂落地面,粉碎
必然是一種離去的方式
這個小酒館
我只給了極少數的人,他們——
是我的終生兄弟
隔著酒盅里的藍色火焰,窗外
一朵一朵的凌霄花
本不知道她們為何物,
一切源于你在初秋的到來
我們誰都不會知曉
幾個小時之后的事情
正如
我不知道你為何在離去前
給我撥打的那個午后電話
正如
我不知道去年的今夜
我為何在眩暈的街頭流落
像一個北方的喪家犬
不同之處在于
你選擇了由上向下的行走
我則選擇了那些樓
那些高樓
那些經由仰望抵達的高樓
黑色木風箱
此時,故地的菜園
并沒有昨夜高速路上貨運卡車的轟響
我再次回到故鄉的風箱
我熟悉那道黑色的暗門
經常在秋天撥開那小小的橫檔
盡管它磨損得厲害
是的,里面一直有一座
夜晚的花園
不是斑馬,是一匹黑馬在黑夜里
那些花朵,父母親手栽過的
高過了紅色的稀疏房頂
高過了銀色鐵片抖動的樹梢
天會七年有時,乙未夏日此刻
天會七年,一個名為善慧的僧人
寫下 “釋迦牟尼佛靈牙舍利”
那天是四月二十三日。
沉悶。無雨。
此時,此刻,我正用手機
敲下這些文字。
塔基還在,佛塔無存,石函
鐵燈龕也不在
兩個外地口音的男女推著簡陋車子
撿拾游客善男女隨意放置的香燭
很明顯
他們有些不耐煩,一些香
位置超出了他們作為常人的手臂
一個僧人正在繞塔三周,我也是
他瘦削頎長,甚至身形更像女人
晚課的木棒敲擊石壁,他轉身
側影竟勝驚鴻
一粒米也是閃電
一個流浪貓并不代表祈求或慈悲
你脫下鞋子,走上高高的階石
你還會走下來,穿上它們
因為心有所求,仍將攜帶弊履
你也是漸漸空起來的屋頂
那漸漸生綠的苔,漸漸升起來的
夏日的
黃昏。
蜀地小鎮
這一年冬末。桃花
早已衰敗多時。蹤跡全無
作為歲月的補償
蜀地,陽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嶺,已風塵滿身
小鎮于闐寂之中繼續吆喝著方言。
馬蹄聲正遠
這一年,姑娘去往何處?
兜售傷心涼粉的人滿臉堆笑
小鎮,空留三樹兩行
斑駁的綠漆郵筒塞滿落葉
一次次眷顧的還有塵土
那匹晨霧中噴著響鼻的棗紅馬
她曾深秋時節在二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滿了南坡
蜀地之信仍沒有下文
一襲綠衣正與樹影合一
仿佛正端舉一整個夏日的焚燒
你的聲音
“仿佛來自另一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