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起若爾蓋草原
記起,我此時失去的
青稞和燕麥,淚滴一樣
覆蓋的露水,淹沒了
全部的日和夜。
我失去了頭巾里鉆進的
云和抱在懷里的羊群,那
令我擔憂的潔白也擔憂
著我失常的沉淪。我驚慌
于藍天的靜止,深淵一樣
獨自墜入。
一并失去了
扎達寺的鈴鐸,它散落于
階梯的叮咚之聲。手指再
也觸不到的格爾登,他
拂過的袈裟,那窸窣的
摩擦聲。曾經迎風而亮,
激流而退的神光,
當它把我喚醒
我試圖以我消失的
粉紅色的身軀,躺進
若爾蓋綠茫茫的胸脯。
待牧草和鮮花卷起風暴,
把安靜的日光卸下,我
接住了,高處摔下的
虔誠和低處失魂的喜泣。
可那失去的,我關閉的
行程,如天鵝翅膀間的落日,
扎進越來越寬的草地。我
攥緊薰衣草的紫色,和
櫻桃木酒杯的余溫,聽見
馬背上的長鞭,噼啪作響,
回音,將草原上的天空驟然
升高。
珍 美
珍美小小的臉蛋兒,有紫外線
化過的紅妝。有頭頂上一路
追逐的藍,在放學回家途中,
與羊群一起變成畫布上的
美學。只看她一眼,就知道,
羌寨的葡萄已經熟了,但不是
八月處暑的秋天,是高山上寒露
微攏的午后,有薄霜。
珍美說羌語,聲音又圓又輕,
是一團放在羊皮和琴弦上的謎。
她生來就是部族的一枚堅果,
是釋比神諭與岷江流水一起
抖落的種子。青稞和玉米蒸蒸
交付初生的乳牙,等于交付了
羌寨的樹蔭和房屋。偏僻與陽光
不謀而合,將花椒和茶葉摘下,
裝進珍美發芽的口袋。
她喜歡穿云云鞋,那樣她就真的
踩上了山巔的云彩。她不懂
笨拙的石頭下,為何埋葬了那么
多熄滅的眼睛,圍墻內的狗總愛
出去,循著荒草流淚。
地震毀掉的心臟與踢踏玩耍之間
只差一聲呼喊的距離。
曾經失血的村子,昏暗沉寂,
唯有每天升起的太陽和珍美的
歌聲,把羌寨的午后驚醒。
香體之殤
邛崍山脈的獐子,是我眼里的
小鹿。一出生,它就顛倒了蘋果
和蘋果樹下根莖的滋味,顛倒了
寄養、流浪和迷路又可返回的
山坳。它默認地衣、石蕊和
汶水流動的節奏為母親,在綠色
過剩之時冒充色盲。
其實,那褐色的溫順有對自由的
非分之想。它隱匿的分泌物常使
繩索爬上懸崖,起伏不安。
急促的呼吸總是越離越近,越來
越重。它轉身
在荒坡上飛奔,喘息。
直到前腿低跪,矮于樹木、雜草。
怯怯地,它望著壓在云頭的太陽。
瘦小的影子投落在地,耳朵
翻動,皮毛收緊,把剛剛睡著的
光芒,晃成一場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