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使者

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不得不在放學之后幫一個花店工作。我的任務是給花店的顧客送花，風雨無阻。

有一天，我們花店接到一張很特別的訂單，署名是“楊麗紗”，她要求訂購一年的玫瑰花，每天一朵，而且要派最可愛的“小天使”送上門去。

第一次敲響楊麗紗家的房門時，開門的是位老奶奶。門只開了一掌寬，她那皺巴巴的臉從開啟的門縫后探出來，一雙眼睛深陷著，像個幽靈。

我嚇得倒退一步，硬著頭皮問：“楊小姐在家嗎？”

她將門大大拉開。這時，我才看見她是坐在輪椅上，穿著一種只有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服裝，很古老考究，仿佛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她用雙手撥動輪椅后退，示意我進屋。客廳不大，沒有經過任何裝修，但比我家整潔。通往廚房、廁所和臥室的門都緊閉著。環顧四壁，唯一的裝飾可算是正面墻上一張放大的照片，那是一位漂亮女子的半身照，黑白的。我想，她應該就是楊麗紗。

我問：“楊小姐不在家？”

老奶奶只笑不說話，臉上的皺褶上下扯動，使那笑容顯得異常詭秘。

我為她的緘口不言感到惱火，便接著問：“那這花該放在哪兒呢？”

她指指窗臺，仍一言不發。窗臺上放著一個盛滿水的玻璃瓶，看來是早就準備好的。

我轉過身來對她說：“等楊小姐回來，您告訴她，花要勤換水。”

老奶奶又是那種笑容，并且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上身。我馬上意識到自己上衣的寒酸，臉一下就紅了，我慌亂地說：“我該走了，明天見！”

我跨出門時，對門站著一位阿姨，她問我：“小朋友，你在跟誰說話呢？”

“老奶奶。”

“她可是個啞巴呀。”

回到花店，我說：“我不想送這個客戶了。她家有個老奶奶，又丑又啞還殘廢。”

老板說：“但是花永遠是美的，你把花送給別人就是把美送給別人。你說呢？”

我聽不懂，但不得不點頭稱是。

再一次拿著一枝玫瑰花推開門時，仍然是一個老人一把輪椅。我不禁皺了皺眉頭。

我沒太搭理輪椅上的老人，徑直走到窗前。從今天起，玻璃瓶中又多了一枝玫瑰。我拿起瓶子端詳了一下，覺得挺美，只是瓶中的水有些發暗，該換一下了。于是，我拿著瓶子準備去廚房換水。就在這時，輪椅突然啟動，一下沖到我面前。老奶奶像只發怒的老貓橫擋住我，不讓我碰廚房的門。我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忙解釋說：“我去給花換水。”

她伸手奪過花瓶，一只手推開房門，自己調轉車頭進了廚房，隨手又將門關上。

突然，里面傳來玻璃摔碎的聲響。我顧不了許多，趕緊推門進去，見老奶奶正愣在輪椅上，花瓶就碎在她面前，兩枝玫瑰橫躺在地板上。

我心里笑她愛逞能，然后將她推回客廳，動手去收拾殘局。這時，我才發現廚房到處都擦洗得非常整潔。

收拾完畢，我將兩枝玫瑰安放在水池邊，走出廚房問她：“還有玻璃瓶嗎？”

她攤開手，目光閃爍著。

我說：“我這就回去給您拿一個來，我家有好幾個玻璃瓶。”

再去的時候，她就不阻攔我去給花換水。我每次去都給花換一次水，再將那些日久的花淘汰掉。

每次等我干完這些活，老奶奶就會拿出一種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給我吃。我每次都舍不得吃，帶回家和弟妹們分享。父母問我巧克力哪兒來的？我說老板獎的。但有一次他們從老板那兒得知并無此事，便毫不留情地將我揍了一頓，還說，你送花應該得到的只是薪水，為什么還要貪客戶的小便宜？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接老奶奶的巧克力了。

老奶奶知道我不要巧克力的原因，就每天為我準備一杯麥乳精。我不喝，她就用輪椅擋住門不讓我走。

就這樣，我和老奶奶愉快地相處著。我每天在她家的活動范圍只限于客廳和廚房，其它的門依然緊閉著，但我已非常滿足。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將秘密展示給別人的，就如我和老奶奶的交往，不也成了我心中的秘密嗎？我很幸福，因為擁有這個秘密。

后來，我病了一場，等我再去上班的時候，老板一副急壞的樣子說：“你可來了，你的小伙伴們一個也不愿意當玫瑰使者，她們說那個老奶奶態度極冷淡極古怪，誰送過一次都不肯去送第二次，我只好強迫她們輪流送。”

小伙伴們都湊過來不無嘲諷地對我說：“看來，你才是最可愛的小天使。”

我大病初愈之后第一次爬向頂樓，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快到頂樓時竟摔了一跤，手蹭破了皮，更慘的是玫瑰花瓣被摔得所剩無幾。我心想，這下完了。但無論如何也得硬著頭皮送上去。當我正準備舉手敲門時，門竟然打開了。老奶奶端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窩陷得更深了，好像這幾天大病一場的不是我，而是她。

也許是我的臉過于蒼白引起她的注意，也許是手上的傷，也許是那頹敗的玫瑰，反正我無法逃過她的眼睛。她示意我走到她身邊，然后，伸出雙手輕撫我的面頰，我感到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一低頭，竟看見她的眼窩里滾出兩行淚珠。這時，我的眼睛正對著墻上那個漂亮的女子，我不禁愣住了。她到哪兒去了呢？也許訂完花她就出遠門了，老奶奶很想念她，把我當成了女兒或孫女。可是，誰知道呢？她把手從我臉上放下時，我準備去給花換水，我知道她已經原諒了我的不慎，所以，我準備將手中的敗花扔掉。她卻從我手中接過那朵花，示意我將瓶中所有的花都扔掉。

當我拿著空花瓶走到她身邊時，她將手中的那枝花插在里面。那枝花看上去就像拔光了毛的雞，顯得滑稽可笑。她卻拿在手中左右欣賞。

這一瞬間，我對美的概念便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入秋后的一天，下著大雨，我的傘上有幾處破漏，送花到半途，衣服早就打濕了，再加之路面又滑，一路上我摔了好幾跤。等我到老奶奶家時，已經滿身是泥，無異于一只落湯雞，只有那朵玫瑰淋過雨之后更加鮮艷。

我把玫瑰插進花瓶之后準備去換水，老奶奶制止了我。她示意我走到她身邊，然后指著臥室的房門示意我去將它推開。

門扇大開時，我又一次驚呆了，這哪里是臥室，簡直就是服裝博物館。各式各樣的服裝用衣架撐開，沿墻掛成一排，制作都很精美考究，有的面料華美，有的卻很樸實，風格各異，讓我目不暇接。她示意我進去挑一件穿上。我連忙擺手，這時，她就做出生氣的樣子，她知道我最怕她生氣。我走出來的時候，她看見的是一個身著旗袍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在那一刻變得直勾勾的，仿佛不認識我了。半天，才豎起大拇指沖我微笑，那是她平時贊美玫瑰的動作。雖然旗袍有點肥大，但我知道這是我生平見到的最美的服裝。

雨停之后，我就穿著旗袍回家了。家人的驚訝自不必說，但最終，我還是在父母的強迫下，戀戀不舍地將那旗袍疊好，完璧歸趙。

該是最后一次給老奶奶送花了，因為那張訂單已經到期，我真希望那個楊麗紗小姐再來續訂。可這只是我個人的愿望。

當我和往常一樣敲那扇門時，門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應聲打開。

這時，對門的阿姨開門出來，問：“你就是那個送花的小姑娘吧？你不必敲了，這位老人昨晚已經去世了。醫生說是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

我腦袋嗡的一響，但馬上又莫名其妙地問：“那她的女兒呢？”

“她一直是一個人過，從來沒有什么女兒。”

我不信，仍直直地望著她。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是說墻上的那張照片吧？那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知為什么，我的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這時，阿姨進屋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我說：“這是老人留給你的。”

我擦了一下眼淚，打開紙包，里面竟是那件我穿過一次的旗袍。旗袍上面平放著一張紙條，字跡娟秀而整潔。

玫瑰使者：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是你延續了我的生命。

多少年以來，我就是一人孤獨地生活著。我決定用安眠藥結束這一切。我試過一次，沒有成功。但在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人告訴我必須做完一件事才可撒手人間，那件事就是為自己贈送一年玫瑰。

后來，你就出現了。最開始我是多么不喜歡你，可是后來，我漸漸地喜歡你了。你很可愛，甚至讓人心疼。我想用生命深處的一股暖流來呵護你，有一陣子，我甚至打消了結束生命的念頭。可是，讓你這玫瑰般鮮嫩的生命消耗在我老朽的身軀上，實在太殘忍了，你該有同樣美好的生活相伴，也許正是我剝奪了你獲得美好的權利。

當一年的時間迫近尾聲時，我的心痛也一日日加劇，直到昨天，我才痛下決心：我必須放棄美麗，因為我沒有權利獲得。

最后一朵玫瑰就送給你吧，看它多美，就像你一樣。我曾經也像它一樣美麗，你相信嗎？

你的朋友：楊麗紗

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最后一朵玫瑰就在我的淚眼中搖曳，像風中的燭火。

（摘自《玫瑰使者》，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