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在時間的流水線上逐漸呈顯出形狀和情態的。時間規劃著動植物的繁衍、生長、成熟、衰老乃至死亡,時間也無可辯駁地定制了人類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存在與消殞。由此,凡是對自然世界和個體存在有著鮮明感知的人,都會有著較為強烈的時間意識,都會在與時間的頻繁接觸、相互對話和彼此摩擦之中,敏銳把握自我的絲縷變化,仔細品嘗大千世界和人類生命的萬千況味。魯緒剛《拾荒者》一詩,就抓住了生命與時間所具有的某種關系,并交代了自我面對時間所生發的特定心境和深切感觸。詩人如此道來:“雨穿過一個人的身體,然后破碎/沒有陽光的日子,風撩起衣角/掩飾不了內心的惶恐和記憶里的疤痕/時間像一張很舊的紙,每一個皺折/暗藏著雷聲和故事/遠處堆積的土,埋葬了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和一些人的名字/現在,我固執地在很舊的情節里打撈/越來越像一個拾荒者/不停地丟棄,保留,總想有意想不到的驚喜。”是的,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不斷展開的時間都會將他刻畫和定型,時間的皺折里都毫不例外地寫滿了悲喜交加和愛恨情仇,時間里埋藏的“雷聲和故事”,將一個人的現實人生具體而生動地展示出來。
時間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我們說時間是無形的,是因為它無聲無影,看不見摸不著,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我們說它有形,是因為它左右著我們的一切,它在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處頻繁出沒,引起我們對外在客觀和內在主觀的凝神關注,讓我們感受世界的流轉和生命的起落。對于人類來說,時間首先是一種過程的顯示物。它是一種出發,也是一次抵達,“我是不是該在每日黃昏/就在這冰凍的大地/溫熱一壺酒。并且遠足//一步一步,種出一行/你一眼就能讀出水聲的腳印//最深刻的到達,一定是/最堅硬的出發,最柔軟的開花”(閻晉《在一朵雪上看到你的名字》),有形的人生,正是由不停地出發和抵達構建而成的。“人間最高貴的思念/從來都是飛舞,而不是抵達”(閻晉《雪從故鄉來》),作為過程彰顯劑的時間,有時或許正是某種狀態的昭示,而并非“抵達”這種結局的凝定。在這首詩里,盡情“飛舞”的思念,其實也是時間作為過程的說明和顯示。
更多時候,時間總會具體化為某種生命感知,某種精神的刻痕。“蜘蛛網上的蜘蛛在她自己的夢中,醒來了/張望著在勞動中的意義,等待/等待在三十年前的情書,在一頁寫滿愛字中縱火/一首詩歌,在燃燒”(王開平《等待》),愛的刻骨銘心和牽腸掛肚,讓三十年的等待有了別樣的意義。“那愛戀一直在招魂捏魄/思想燃燒成一束火把//在遠處,高高舉著/火車就穿過了黑夜的洞”(劉德榮《火車穿過黑夜的洞》),這是想象和理解愛情的另外的方式,愛的火把高高舉起,照耀著生命的列車穿過黑夜的洞穴,這情形如此生動而感人。“走在人世間/我只顧在暗夜里擦亮自己的火柴/只顧舔吻自己透明的憂傷/我忽略了穿過身旁的陽光/飄在秋風中的落葉/讓花朵在顧影自憐中兀自開放/熟悉這一把利刃將周圍的溫暖剔得干干凈凈”(曾小平《時光的浸泡使我疏離了天空》),在這里,時間被切分為兩個部分:熟悉的與陌生的、自我的與他者的、人類的與自然的,如果一個人太在意前者,那么就將忽略后者,人生由此就生出了不少的缺失與遺憾。“靈魂在生銹的時間里/醒著。/與日出月升無關,/與花開花落無關”(劉德榮《骨頭》),“生銹的時間”,這是特定的生命在揣摩和領會時間時所生出的奇妙感知,在詩人寫來,時間一旦“生銹”,人生也就顯得無趣了,靈魂從此與外在一切再無關系。
時間盡管在我們身邊無窮無盡、無止無休地展開,但不是所有的時間都具有同樣的分量,對于每一個體而言,生命中每一刻的時間都具有不同的意義,只有那些被我們特意記憶和錄載下來的時間,才體現出格外的價值來。“那一段日子,你必須借助傘/才能避開鄉愁的傷害/細密的鼓點,敲擊你的行程/徑自流向低處,郁積鄉思”(鄭朝陽《雨季,雨季》),在鄉愁縈繞的時日,對于故園的思念會如雨季一般,日夜飄落在我們的心空,這樣的時間絕對是撩人心弦、不同凡響的。“這些日子/這些孤島/像野風一樣沒有頭顱/只用利爪將人遣返”(靈鷲《像野風一樣沒有頭顱》),這是一首完整的詩,用一個精彩的比喻將一段特殊日子作了別樣訴說。“讓我把詩寫在上午,押住你初秋的韻/可以忽略窗臺前/侍弄過的花草,每天采摘你句子里的清香/只要我,靜靜看你”(鄭朝陽《恬適的時光》),一首寫在“上午”的詩,因為“押住你初秋的韻”,所以會顯得情韻婉轉,清香四溢,愛情的時間賦予了生命更充分的意義。“我是一個瘦削的人/身上砌滿了骨頭和滄桑/從我的腳上砌到頭頂/經脈砌到神經/看上去很骨感/像暮冬里突兀的枝椏/更多的肉不知去向/或許被經年的風/揉成滿地的塵埃/這么多年/我和骨頭一起生活 談心”(野渡《骨頭記》),詩人在此書寫的是“骨感”的時間,在這一時間語境里,詩人與世界的關系是那么的直接和干凈,而身體中砌滿的人世滄桑如此明晰可睹,似乎捧手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