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行走于天地之間的中國當代詩人而言,“地理”與其說是一個時空混合的概念,不如說是展示詩人心靈狀態的平臺。事實上,從源頭開始,地理與心靈“聯姻”就是中國詩歌的重要特色之一。一方水土滋養了詩人的性靈,他們便回報這方水土以詩情,田園詩、山水詩、記游詩、邊塞詩……這些詩作既依托于自然文化的“地理景觀”,又折射出特定時空主體的精神風貌。古往今來,不變的是詩人們寄托情感的物象,譬如清風明月、四季輪回、南方的大海、北方的草地,變化的則是不同歷史時空中詩人們的心境。如果說傳統詩歌側重于文化心理的傳達,那么現代詩歌則側重于個體生命體驗的釋放,傳統詩歌中的“地理景觀”往往具有文化象征的意味,而現代詩歌中的“地理景觀” 則是詩人置身于其中的背景,是詩人思想情感的“觸媒”,是詩人深層心靈圖景的敞現方式。
在傳統詩歌中,月亮是思鄉懷遠的象征,這一意象承載著幾千年來中國人由于時空阻隔而產生的復雜情感。在交通便利的現代社會,這種情感已逐漸淡化,在當代詩人筆下,月亮成為他們進行存在之思的“起點”。《在大理》這首詩中,詩人龐潔所描寫的那輪“又薄又脆”的“月亮”只是觸發詩人獨特生命體驗的物象,而“云南”、“大理”只是標明了月亮這一意象存在的地理空間,詩人最終要揭示的是時間與存在的關系,并借此表達一種特定時空中的現世生存之感:恰似“一生的時間都走在告別與重逢路上”的明月一般,“在路上”已經成為現代人生存的常態,短暫的生命在永恒的“月亮”的參照下,顯得空虛而茫然,人的生命是短暫中的漫長,只要“不提及往昔”就會有“來日方長”的錯覺,“此在”不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反而更像是一次隨機地安排,充滿了“變數”。于是,生命的諸多不確定鍛造出詩人對現世存在的懷疑,在龐潔看來,人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病態的世界,人們用虛幻的假象麻痹自己,“隆胸”、“ 變性”這些“高科技”正用毀掉滄桑的方式扼殺自然而本真的生命。
如果“地理景觀”在龐潔詩歌中展示的是時代賦予現代人的獨特心理感受的話,那么“地理景觀”在尤佳的詩歌里呈現的則是詩人對理想生命境界的向往。胡楊是生長于塞外的一種具有傳奇意味的植物,它的生命可以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象征著人類頑強不屈的精神。在《原野上不朽的胡楊》中尤佳將原野上“褪去了葉子的胡楊”與“一只單飛的”“獨霸了整個天空”的鷹進行對比,進而呈現出一種“沉靜” 與世無爭的生命狀態,枯老的胡楊佇立在怡然自得的風里,“不追憶也不遐想”,仿佛已被時間遺忘,在了無牽掛的狀態中反而成為一道不朽的風景。然而,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里,人們對漸漸迫近的死亡渾然不覺——“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埃”“今天卻已爬上人們的腳踝”,大多數人都處于生命的焦灼中,詩人在驚嘆生命短促的同時,也揭示了現代人懸置漂浮的生命狀態,“站在一朵云上/既無法下去/又不能向更高的地方攀升”(《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埃》)。詩人尤佳在兩種生命狀態的展示中,完成了對理想生命境界的禮贊,為現代人躁動不安的靈魂找到了出路。《樹葉的流言止于風的隱語》書寫了詩人“老之將至”的復雜生命體驗“老光,近視,和散光”“匯集于夜色昏暗的魅惑之胸”,尤佳將衰老的生命比作“枯萎的葉子”、“一本沉睡已久的書”,生命的形式已經簡化,但生命的內容卻很豐滿,在看似波瀾不驚的生命表相之下,仍然充盈著“詩的柔情”和“散文的狂放”,仍然期待著一個自我救贖和放縱的契機。無論胡楊還是飛鷹,塵埃亦或樹葉,在尤佳的詩中都是借以彰顯生命激情、呈現生命狀態的工具,那些隱藏于“地理景觀”背后的深刻生命體驗才是詩歌的精華所在。
孤獨是現代生命的另一種狀態,這是一種“置身局外、被分離隔絕的感受”。宗海的《阿克塞》,所展現的就是一個邊陲小鎮和一個旅人“漸漸降臨的黃昏的孤獨”,地理空間的偏遠孤絕,夜幕降臨氛圍的營造以及一切都只是“在此打尖逗留”的境況,讓這份孤獨變得深重而壓抑;詩人太阿在西拉穆仁草原深處所體會到則是一種不同民族之間“無法深入”理解的孤獨,大多數人對草原“走馬觀花”的結果只留下了“口沫橫飛的偏見”,只有少數“孤獨的漫游者” 才能“領會天地稀薄”(《在西拉穆仁草原上》)。而詩人在額爾古納感受到的是一份帶有歷史滄桑的“孤獨”,“黑山頭古城”已經消亡,“只剩下一座小孤山”,詩人慨嘆歷史的無情——“奇跡總易被踐踏”,惋惜只能短暫存在的“美好事物”——“大多停留在當下、鏡頭中”,進而表達一種無法與時間抗衡挫敗感(《額爾古納》)。詩人尤佑的《秋風中的土墻》則是在“天妃宮炮臺土墻”的秋風中領略到的一種“被遺棄”被拒絕的“未知”的具有歷史縱深感的孤獨。除了生之焦灼與孤獨之外,死亡是存在的一種特殊形式,詩人馬文秀以“遮面逃竄”的方式來表達對死亡的憂懼,并從墳塋中參透了死亡的玄機:死亡是一種“姓名、家世一并省略”的歸零的虛無(《墳塋》)。而李全文在《魚之死》中所描繪的“以花的形式”“活著”的死亡,卻顯出了詩人面對死亡的達觀與灑脫。
總之,“地理景觀”的背景化、媒介化是現代詩歌一大趨勢。如果將外在的“地理”看作是現代詩歌的“大宇宙”,將內在的“心靈”看作是現代詩歌的“小宇宙”,那么在“大宇宙”中形態各異物象的碰撞下“小宇宙”中的情感力量必然被激發出來,在這種“地理”與“心靈”的結合中,現代詩人的存在之思便躍然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