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婭娟最新個展的名稱叫做“最高級”,她首先挑戰的就是這個“最”的可靠性。“我告訴你這是最美的,它就是最美的嗎?我告訴你這是最好的,你就這樣認定嗎?”這是韓婭娟提給觀眾的俏皮問題,這是一個邀請,邀請觀眾進入一個對認知的反思。她的畫色彩鮮亮,觀眾往往在視覺的愉悅中進入一場哲學思考。
這個展覽的名稱,差一點叫做“如何吃完一排藥片”。
如何吃完一排藥片?每次我們去醫院開藥的時候,醫生會告訴你:白天吃白天的藥片,晚上吃晚上的藥片,不可混淆,才能保證療效。“于是我們就真的這么吃了,其實那根本是同一種藥片。可面對藥片時,我們只能遵照醫生的指示去吃,才覺得安心。”韓婭娟感慨地說。那些無形中束縛著我們的規則,卻又是我們依賴的對象。那些我們未經思索的習慣,都來自于對權威的默默接受。
這是一個貌似漂亮甜美卻充滿嚴肅思考的展覽。以“最高級”為標題,是直指她這幾年認真思考的問題:我們認知事物的過程中,有太多未經思索的理所當然,有太多潛移默化的“權威”沉積,有太多無形卻決定著人們行動的依據。對這個未經思索的認知過程和認知模式進行反思是每一個成熟的個體必須完成的生命之路。
這也是韓婭娟這些年來的生命之路。許多年前,她曾以《亮閃閃》系列成為動漫美學的代表人物之一,那是一個探索個體主義的階段,自我的形成和生長都是那么的強烈。她在后來的“超然物外”系列中,進一步追問個體在不同時空的可能性。可向外的索求永遠無法抵達她想要的答案,給她提供答案的是向內的追問。2014年起,韓婭娟創作了她的“童年”系列。這一系列區別于之前任何時期的作品,她不再在畫面上繼續追求脫離時空的個體行為,而是回到自己的生命體驗,直面給生活規范的權威和規則,也直面給生命苛責的偏見和觀念。當她消化了這一切之后,她突然發現自己豁然開朗,仿佛《黑客帝國》中覺悟的Neo,她看到的不再是日常生活中的桌椅門窗,而是一行一行構建了世界的代碼。韓婭娟進入的,正是這個覺悟的階段。無論是《亮閃閃》里的物質女郎,還是多層空間里的無數個不同人生,她們都在不同的規則里奔跑著,唯有理解了規則,才可能找到這世界的本質。
就像她曾經去不丹旅行,她對那里的質樸和幸福十分感慨。那是一個名牌和物質幾乎失效的地方,人們的幸福感和物質無關,而是和心靈的滿足與自由相關。一切外在的符號和規則都是人為構建而成,唯有當人們不再受這些外在規則的限制時,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是韓婭娟十多年來的藝術探索抵達的一個新階段。她說她的創作過程接近自由。
《最方的圓》讓人饒有趣味地尋找畫中的方和圓。當人們一時找不到畫中的圓時,會質疑標題里的提示。韓婭娟這一次在畫面和標題之中制造了巨大的張力,畫面和標題仿佛觀眾給出了一個漂亮的謎面,而謎底藏在觀眾的思索之中。這讓人想起了René Magritte著名的煙斗系列。在Magritte的“這是一只煙斗,這不是一只煙斗”的經典討論中,他反復觸碰的是詞與物的邊界。他的畫作名稱延展著人們對畫作的理解,同時也挑戰和顛覆著人們的慣常思維:畫了煙斗的畫并非是一只煙斗,那畫中的煙斗是實指還是虛指,人們對這幅畫認知的邊界在哪里?
韓婭娟在這一次的作品中也實踐了這樣的智趣。她要追問的是“最”這個字,究竟是如何得到了它的可靠性?通過作品,她創造了一個邀請觀眾一同思考的過程,比如尋找最方的圓,比如思索《Kepler-452b的啟示》,然后得出一個可能動搖觀眾慣性認知的結論:當我們使用“最”的時候,或許我們只是表達一種語氣,而不是在述說一個事實。
時間和空間在韓婭娟的筆下橫縱交錯。在可以折疊的時空中,一切都變得那么可理解,卻并非理所當然。時空穿越中的北極熊遭遇了被冰凍住的波普藝術符號——香蕉。在自媒體時代,人們在無數的屏幕前分裂成不同時空的觀眾,這的確是最好的波普藝術時代。這是個最豐富的時代,這也是個最扁平的時代,這是個說“最”時毫無根據卻最理直氣壯的時代。韓婭娟在畫面中表達了一下對時代的敏銳感受。她畫的薯條,是“W薯條”,因為“麥當勞薯條”也不過是一個概念的構造而已。可在不確定性中尋找虛妄的確定性,那是人類的宿命。所謂的“最”根本不存在,一切概念即構造。
“最美的風景”也差一點是這個展覽的標題。韓婭娟說:“創造最偉大的地方在于發現最權威的東西根本不存在。”當我們饒有興趣地在她的作品《最美的風景》前尋找風景時,我們就進入了她的思考游戲。韓婭娟要說的是“這是不是最高級,請你想一想”。
當人們看到韓婭娟這些作品的第一眼時,首先吸引人們的是作品色彩的鮮艷和形式上的漂亮。曾經被歸入“動漫美學”的韓婭娟已經進入了創作的另一個階段,“動漫”二字已經遠遠不足以形容和概括她目前的創作。
“Super flat”的概念由村上隆開始成為一代日本藝術家的標簽,這與日本在戰后所形成的價值觀和美學息息相關,“Super flat”深深影響了近年來亞洲藝術家的創作和表達。“動漫美學”的特征之一與其密切相關。
在韓婭娟的創作中,卻可以看到另一種不一樣的力量。雖然畫面依然甜美,在許多細節呈現上依然采取二維的扁平式處理,但是在畫面貌似歡樂甜美的氣質后,是非常嚴肅深刻的思考。她在創作中有選擇地使用“flot”這一手法,在一些畫作中會使用馬賽克等非常當下的視覺語言來呈現視覺形象,但是她不止于視覺上的快感,而是企圖超越扁平化手法對思考的約束,力圖創造一個新的時空。同時她受過科班訓練,對古典繪畫技法運用得十分嫻熟。權威、秩序、命運,這些是理解韓婭娟這一次展覽的關鍵詞。
韓婭娟的這種創作實踐,兼具視覺的愉悅和智性的愉悅,不糾結于扁平和二維化的徹底性,完全依據需要表達的主題來使用創作手法。她通過這批作品,進入了真正的繪畫上的成熟期。
一切都不是看起來的那么確定。滿足于“如何吃完一排藥片”的簡單回答的人們總是更易從既有的規則中獲得安全感。韓婭娟這一次的突破,在于她不再提供指向明確的唯一答案,而是毫不留情地抹除了規則的確定性,她把自己和觀眾都拋向了認知的迷宮,就像古希臘的哲人所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
就這樣,她微笑著,優雅地完成了一次思想和認知上的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