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娜娜事件：被頂替的大學，被改寫的人生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你，做著和你一樣的夢，過著你夢寐以求的生活，你在艷羨之余應該滿懷祝福吧？但如果“另外一個你”，卻是靠竊取你的上大學機會才過得幸福自在，而你的人生卻因此被徹底改寫，你又會怎么辦？

2016年2月24日，一句“折騰到聯合國也沒用”，經由網絡傳播引起輿論的軒然大波。一起塵封13年之久的被冒名頂替上大學事件，也由此大白天下。事件的主人公叫王娜娜，河南省周口市沈丘縣人，2003年高考后，沒有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步入社會。2015年5月，王娜娜意外發現：自己當年并非落榜，她考上了周口職業技術學院，但卻被人冒名頂替了。

同樣的事情早有發生。2009年，新聞爆出湖南女孩羅彩霞2004年的第一次高考并未落榜，而是被同班同學王佳俊冒名頂替。不知情的她復讀一年終于考上大學，卻在畢業之際，因身份證被盜用無法順利畢業、被取消教師資格證。但最終，羅彩霞還是找回了“自己”，成為央視的一名記者。

羅彩霞還算是幸運的，總歸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而王娜娜沒有再次高考，沒能上大學，更是在12年后才得知真相。而她命運的軌跡已然被徹底改變……

等不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只好認命

2016年3月26日，經過多日的聯系、說服，很少接受媒體采訪的王娜娜，在洛陽的家里，接受了本刊特約記者的專訪。

1983年出生的王娜娜身材瘦弱、皮膚粗糙黝黑，穿著樸素簡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有人說我是‘河南版羅彩霞’，我不太能接受。盡管我們都遭遇了大學被人冒名頂替的事情，但羅彩霞復讀一年后如愿上了大學，后來還當上了央視記者。而我卻錯失了上大學的機會，人生由此走向另外一條軌道。這條路走得比很多人都艱難，而我原本不用這樣的。”

出生于河南沈丘縣新安集鎮一個普通農家的王娜娜，是家里的老大，她的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王娜娜上初中時，父母去鄭州做賣菜的生意，也把她帶到了鄭州讀書。“弟弟妹妹都留在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我雖然是家里的老大，但一直以來都備受寵愛，父母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一定要考上大學，給弟弟妹妹們帶個好頭。”王娜娜說。

2002年2月，已進入高考最后沖刺階段的王娜娜被查出患上了甲亢。三天兩頭去醫院，晚上總是失眠。這一年高考，王娜娜名落孫山。2002年9月，父親托關系把她送到了鄭州的華夏中學復讀。父母靠每日起早貪黑賣菜供她讀書、治病，奶奶每隔幾天就去學校給她送好吃的，大弟弟為了減輕家里負擔，高中沒上完就輟學出門打工。復讀的壓力很大，但從每次的摸底考試成績來看，王娜娜上個普通大學應該沒問題。“我的夢想是當個中學老師，找個也當老師的丈夫。然后每月拿出一部分錢，支持弟弟妹妹上大學。窮人家的老大，當然得當家。”王娜娜這樣告訴記者。

2003年4月，王娜娜回到沈丘二高（當時高考政策規定，考生必須在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進入高考后的沖刺。6月底，王娜娜的高考成績出來了，399分，分數比預料中少了50分，但好在超過了當年高職、高專的二批投檔線。也就是說，王娜娜上個一般大學，比如她報考的周口職業技術學院，應該十拿九穩。

但轉眼到了2003年10月，王娜娜還沒等到錄取通知書。“農村人沒什么見識，也沒關系和后臺。我心里想的是，學校可能是分批次錄取的，所以我的通知書會晚一些。”轉眼到了11月，通知書還沒來，她的不安變成了絕望，隱隱中覺得哪里出了問題，但又不知道該去哪里問。“你分數本來不高，還有甲亢，學校不錄取也在情理之中。”親戚的一句話，惹得王娜娜號啕大哭。

大學夢再次破滅，當老師的愿望也成了泡影。王娜娜也不敢再提復讀的事，在父母看來，復讀一年了還沒考上，那就是沒上大學的命了。

那就認命吧！當其他同學歡天喜地去大學報到，揭開人生新篇章時，王娜娜卻只能“認命”地踏入社會。

當別人享受美好大學生活時，她在社會底層艱辛打拼

去鄭州后，王娜娜和父母一起做賣菜的生意。每天早上4點起床，和父親騎著三輪車去郊區農貿市場進菜，6點半，準時出現在鄭州市西郊某菜市場。菜市場人聲鼎沸，混合著爛菜葉、海鮮的腥臭味，嗆得她喘不過氣來。光著上身開著低級玩笑的男人，穿拖鞋隨地吐痰的女人……文靜、羞澀的王娜娜顯得和菜市場格格不入。

常常有菜販或買菜的問王娜娜：“姑娘，該上大學了吧？”她搖頭，對方就無比惋惜地說：“那你怎么不好好學習考大學？在這里賣菜沒啥出息的！”聽到這樣的話，王娜娜心如刀割。

其實，王娜娜賣菜的地方離鄭州大學很近。她曾多次想去那里看看，真實的大學校園生活是怎樣的。但腳還沒邁出，她就退縮了。看了有什么用？只會更加傷心難過、恨自己沒出息。

2004年11月的一個周末下午，正在給人稱土豆的王娜娜，突然看見了一個高中同學。那個同學原來成績和她差不多，高考卻超常發揮，考上了鄭州一所二類本科院校。大學是個怎樣神奇的地方呢？她看起來那么好看和時髦，旁邊的那個男生，應該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吧！

見同學走過來，王娜娜馬上蹲下去。“要是被她看到了，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意外看見脫胎換骨的同學，王娜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羨慕、難過、自卑、自責……那天晚上，她向父母提出：“我不想賣菜了，想去學點什么技能。”媽媽嘆了一口氣說：“你上大學的錢我們早都準備好了，那就去學電腦吧。”

就這樣，王娜娜去了一所電腦培訓學校學習平面設計。半年后，她去了一家復印店上班，月工資300元。一個月上30天班，每天從上午9點上到晚上9點，工作非常辛苦，王娜娜覺得沒什么。但讓她氣憤的是，一個只有周末才來兼職的大學生，一天能掙80元！也就是說，人家上8天班還比她多掙20元！和老板理論，老板說：“大學生當然掙得多啊！這個社會，待遇都是和文憑掛鉤的！你要是上了大學，我一個月給你開1000元！”

王娜娜一氣之下辭了職，不久后，她應聘到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每周末休息兩天，月薪500元。和她同時進入公司的，還有一名大學生，和她干一樣的活兒，動不動就請假，可工資是800元，每個月還有200元飯補和100元通訊費。復印店老板說得沒錯，這個社會，你的工資、你受到的待遇，都是和文憑掛鉤的。

王娜娜再度想到了辭職，但是在接下來找工作途中，她卻屢次被打擊。大多數招聘單位，本科以下的根本不考慮;有單位說“只要經驗無需文憑”，但真去面試了卻會被刁難、看不起。“有一次去一個公司面試，老板就安排我給同樣去面試的大學生倒水喝。”王娜娜說，沒讀過大學，工資比別人低可以接受，但因為沒上過大學就被瞧不起，就被自然劃分為“下等人”，讓她很是憤怒傷心。

王娜娜沒再跳槽，而是更加賣力地在廣告公司工作。她努力、樂于助人，也特別虛心好學。這樣一個女孩，引起了同事張建松的注意。張建松是洛陽人，一表人才又聰明好學的他，漸漸走進了王娜娜的心。

2006年6月，當很多高中同學結束大學生活踏入社會時，王娜娜已經在社會浸淫了3年。這一年，她和張建松正式戀愛了。面對男友的表白，王娜娜百感交集：有人在過去3年里，在大學校園盡享青春時光，她卻一直艱難打拼，看盡各種世態炎涼。但還好，她找到了一個不錯的男人。

12年后的疑問：誰把我上大學的機會頂替了

2008年5月1日，王娜娜和張建松結婚，所有人都說她嫁了個好男人：疼她愛她，對她的家人也很好。王娜娜很是欣慰，沒有上大學的遺憾和委屈，從此只能深埋于心。“我結婚了，然后很快就要當媽媽了。上大學的夢想，到此也該徹底醒了！”她說。

2009年初，懷有身孕的王娜娜和丈夫回到了洛陽，生下兒子后，她去了大姑姐開的廣告公司。她工作努力上進，活兒也干得非常漂亮。公司新來的大學生常常向她請教，兩年后，王娜娜再次做了母親，生下了一個女兒。

盡管偶爾也會有“如果當初上了大學，我可能會怎樣”的抱怨和不甘，但時光荏苒，人生沒有 “如果”，王娜娜知道：與其總是于事無補地沉迷于過去，還不如正視當下，一步一個腳印朝前走。

命運卻給下定決心過平凡生活的王娜娜當頭一擊。2015年5月，她去交通銀行辦理信用卡時被告知，銀行登記的信息與她提供的信息不符。“你的學歷是大專，但你自己怎么說是高中呢？”銀行工作人員的話讓王娜娜大吃一驚。“我做夢都沒上過大學，怎么會有‘大專’學歷？！”

她不相信，覺得不可思議。但無論她怎樣解釋，銀行就是給她辦不了信用卡。

在朋友的建議下，王娜娜登錄 “中國高等教育學生信息網”，她發現了讓她無比震驚的信息：

王娜娜，周口職業技術學院畢業生，大專學歷，2003年9月入校，2006年7月畢業。這個王娜娜，身份證號和她的一模一樣，準考證號也是她的。但是，照片卻是另一個人。

也就是說：王娜娜當年考上了大學，但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寄給了另一個王娜娜。對著電腦上陌生女孩的照片，王娜娜號啕大哭。得知真相后的丈夫驚訝萬分，他對妻子說，一定要找到假王娜娜，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王娜娜卻猶豫不決，不敢去找假王娜娜。“能拿著別人錄取通知書上大學的人肯定后臺很硬，我要找人家豈不是以卵擊石？另外，假王娜娜被揭穿后，怎么在這個社會立足呢？”王娜娜說，湖南的羅彩霞到大學畢業時才發現自己被冒名頂替，而自己是錯失大學機會12年后才發現，顯然，她不能像羅彩霞一樣翻盤了。

但是，身份信息被盜用，直接導致王娜娜不能辦信用卡，以后也沒法貸款買房買車。所以，她還是要去找假王娜娜，讓她注銷掉學籍，從而讓她網上的學歷信息更改為“高中”。

2015年11月，王娜娜在媽媽的陪伴下去了周口職業技術學院。但院方說空口無憑，讓她去畢業的沈丘二高詢問。到了沈丘二高，又讓她去沈丘縣教體局，縣教體局讓她去周口市教育局……轉眼兩個月過去，王娜娜一無所獲。就在她傷心絕望之際，一個同學給王娜娜發來了假王娜娜的電話，并告訴她，對方原名叫張瑩瑩。

王娜娜沒有給對方打電話，而是發了條短信：“我是王娜娜本人，你是怎么上的大學？”轉眼一天過去，張瑩瑩沒有回復。王娜娜撥通她的電話，說：“你好！我是真正的王娜娜，你把學籍注銷了吧……”對方打斷她：“你打錯了。”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是真打錯了嗎？還能找到假王娜娜嗎？王娜娜既著急又害怕。

被冒名頂替的大學，被徹底改變的人生

很快，另一個同學給王娜娜提供了張瑩瑩手機號，和之前那個同學提供的一模一樣。王娜娜進入了她的QQ空間，對方穿著時尚，看起來比王娜娜小好幾歲，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同為教師的丈夫看起來善良溫厚。“看到她的現狀，我心臟‘突突’地跳。這是她靠頂替我上大學，徹底改變我的人生軌跡才換來的幸福啊！我原本也可以過上這樣滋潤、自在的生活啊！”王娜娜哭著向丈夫抱怨。

丈夫幫她撥通了張瑩瑩電話，沒等他們說話，對方就質問：“你想怎樣？不就是一個破學校，你折騰個啥？真以為自己當初考上清華、北大了嗎？”她沒有一絲絲歉意，相反還指責王娜娜瞎折騰，王娜娜震驚又氣憤。

2016年2月21日，張瑩瑩的父親張建華電話約王娜娜面談。見面后，張建華告訴王娜娜：當年女兒的高考分數只有300多，就在他為女兒上學的事發愁時，孩子的舅舅說，只要拿出5000塊錢，就能讓張瑩瑩上大學。就這樣，張瑩瑩收到了周口職業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張建華說，孩子舅舅11年前就去世了，所以他是通過誰拿到了王娜娜的錄取通知書，又是如何讓張瑩瑩去學校成功報到的，他和女兒都不知情。換言之，他們也不是故意為之。對于王娜娜的諸多疑問，張建華都以“當事人去世”為由拒絕回答。最后，他建議以賠償王娜娜8萬元的方式私了。

不注銷學籍，也不會給王娜娜道歉，張建華希望用8萬元徹底了斷這件事兒，從此以后，張瑩瑩繼續做教師，王娜娜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張建華的建議讓王娜娜氣憤不已，她說：“你們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居然想用8萬塊錢就解決？”陪張建華一起來的中年男子打斷她說：“這事情你隨便折騰，到最后對咱們雙方都不利。再說了，你就是折騰到聯合國也沒用，到頭來不還是在周口本地解決？”

就是這句“折騰到聯合國也沒用”，讓王娜娜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媒體。媒體的參與以及因此而來的輿論，加速了這件事的進展。周口市公安局成立專案調查組，警方很快證實：張瑩瑩在信息網上的身份證信息是偽造的，她當年頂替王娜娜上了大學，之后改名王娜娜，并考取教師資格證，成為某學校的專職教師。

2016年3月19日，周口市教委公示：假王娜娜被注銷學籍、被所就職的學校除名，相關事件的9個人也被給予了處分。周口市職業技術學院還公布了一份張瑩瑩的道歉信，信中稱王娜娜為“她”，落款處依然簽名為“王娜娜”。道歉信中稱：“當年在學校得知高考分數后，很傷心，在徘徊中遇到一個人，問我想不想上學，如果想，可以幫我上學……”這和張建華曾說的是張瑩瑩舅舅經手的顯然自相矛盾。

矛盾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是哪些人互相隱瞞、勾結、偽造“成全”了這件事？王娜娜不敢想，但是她已經決定，一定要把這些謎團一一解開。事情曝光后，她接到過匿名恐嚇電話，張瑩瑩及學校，至今仍未跟她道歉，而王娜娜希望得到的物質賠償，院方和張瑩瑩都沒有任何回應。

但王娜娜說：“我不恨張瑩瑩，因為她也是受害者。她和我一樣想圓大學夢，只不過采取了不光彩的手段。我不想把張瑩瑩打垮，更不希望看到她被整個社會譴責、唾棄。”不知道張瑩瑩聽到這句話會作何感想？其實，人生軌跡已然被改變，而且不可能再改回來的王娜娜要得不多。“一個真誠的道歉、一個證明我曾經也考上了大學的公平宣告以及我應得的物質賠償。這一切都和平公正地解決后，這件事會徹底畫上句號。畢竟，我還要繼續走余下的人生！”王娜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