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美新批評派崛起于重新確立文學經典的重寫文學史行動。T.S.艾略特倡導以17世紀玄學派為代表的新型詩歌樣式,其目標是推翻19世紀以來簡單直白的浪漫主義詩歌。克林斯·布魯克斯撰寫《現代詩與傳統》,其用意與艾略特并無二致。與所有文學思潮的興起一樣,新批評派重寫文學史是為了替新的文學樣式掃清障礙。
關鍵詞:新批評 重寫文學史 玄學派
早在現代派奠基之作《荒原》(The Waste Land, 1922)問世之前,英美“新批評”早期代表人物T.S.艾略特已經完成了論文《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Individual Talent, 1917)。論文主要觀點有:創作者如何看待傳統對個人的影響,“情”與“智”在創作中所處的狀態,貶低彌爾頓和19世紀浪漫主義,贊美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歌和推崇伊麗莎白時期的詩劇等,幾乎確立了20世紀文學創作和文學判斷的新標準。這篇文章影響非常深遠,以至于很快成為現代批評和現代文論誕生的標志。艾略特因此不僅被看作20世紀最杰出的現代主義詩人,也被看作20世紀最重要的詩歌批評和理論家之一。正如雷納·韋勒克在《近代文學批評史》中所說的那樣:“從早期的純正程度來看,艾略特的文學批評確實很了不起。”{1}
雖然艾略特個人情感上更認同英國,但他改變不了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人生經歷。青年時期的艾略特曾在哈佛大學求學,當時著名的人文主義者歐文·白璧德是他老師。白璧德對浪漫主義持否定態度,這一觀點深深影響了艾略特。白璧德認為西方近百年走錯了路,正是浪漫主義導致了歐洲世界的頹廢墮落、雜亂無章。他尤其反感放縱情感和欲望的盧梭,對盧梭提倡的自然主義深惡痛絕,堅信西方的墮落是因盧梭自然主義而起。白璧德痛斥盧梭及其信徒毫無理性和節制可言,認為只有具備自控力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教養的人類:
一個作家之所以偉大,不單單要看他說了什么,還要看他省略未說的東西……如果一個人能夠克制自己的某種能力甚至是他的主要能力,控制他的情感甚至是噴涌勃發的情感,并且在這些能力與情感發展到最高峰的時候,用相對立的因素來克制它們,那么他就最符合人之為人的標準了。{2}
白璧德的論述主要是為了提倡人文主義。人文主義是文藝復興的核心精神,因此白璧德指出真正偉大的作家如莎士比亞,不管筆下人物處于多么慷慨激昂的狀態,作者本人始終都保持著克制,不會任由感情汪洋恣肆傾瀉而出。人類作為存在個體,也應該具備自我控制能力,這是心智健康的基本要求。人類作為社會群體,更應該具備控制力和克制力,這樣才能避免進入無政府主義。
除了寫有多篇批判浪漫主義的文章外,白璧德還撰文提出重視研究古典文學。他認為在文明進程中,在研究作品時,應該“把它們作為古代與現代世界一脈相承的發展鏈條上的環節而予以研究”,“運動未必都意味著進步”,“任何對作家的單純割裂研究都完全不足以說明問題”{3}。白璧德所說的古典文學,是寬泛意義上的古典,更多是一種立場上的古典主義,本質上是一種具有歷史觀的文學觀念。
艾略特的文學基調正是由“保守主義”的白璧德奠定。白璧德的自我控制力是健全人的標志,艾略特干脆提出詩人應該隱藏自我,將自我融入“客觀對應物”中消失不見,即《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著名的“非個性化理論”:“詩歌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它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4}他認為詩人更像是情感與客觀事物之間的媒介,他將之比喻為“催化劑”(catalyst):“詩人的頭腦就是那少量的白金絲”{5},在情感和“對應物”之間,能夠促進它們的反應生成,改變反應的速率,但詩人本身卻不會發生改變。
“分泌物”是艾略特使用的另一個比喻。英國詩人、學者A.E.豪斯曼曾提出過創作是被動的,不是松節油那樣由樹木自行產生的分泌物,而是如同“牡蠣里的珍珠那種病理的分泌物”{6}。艾略特對此非常贊賞,并驕傲于自己并非受到豪斯曼的啟發,而是與豪斯曼不謀而合產生了類似的想法。他從自身的創作經驗出發,認為創作過程是主體受到外界刺激后,才產生了創作沖動和創作熱情,如同牡蠣產珠一樣被動。
“催化劑”也好,“分泌物”也罷,艾略特一再反對的仍是19世紀以來重視主體情感抒發的浪漫主義詩風。
不過,艾略特所持的并非唯美主義的“為藝術而藝術”。他贊同“詩的純正”,更強調作家和作品不可避免要受到文學傳統的影響。雖然艾略特自稱為“古典主義者”,但他對17世紀的法國新古典主義毫無興趣,他贊許的是羅馬古典主義。艾略特欣賞維吉爾創作的“一個體現尊嚴、理性和秩序的比較文明的世界”(《論詩歌與詩人》,1930){7}。艾略特自稱為古典主義者的另一個目標是為了強調傳統對作家的作用。與大學時期的老師白璧德一樣,艾略特相當反感當時流行的反傳統觀念。他指出,自浪漫主義興起后,“傳統”二字就很少出現在英國文學研究中,即使偶現,也僅僅是“以形容詞的身份”,而且,“除非用作貶義,這個詞就很罕見”{8}。他提出文學研究應該具有歷史意識,對任何詩人和藝術家的評價,“不可能只就它本身來做出判斷,你必須把他放在已故的人們當中來進行對照和比較”。
克林斯·布魯克斯是“新批評”中期的代表人物,他寫有《現代詩與傳統》一書,是一部向艾略特致敬的英國詩歌史。與艾略特一樣,布魯克斯要確立17世紀玄學派詩歌在英國文學史上的新地位。在艾略特撰文稱許玄學派之前,玄學派詩人一直處在文學史的邊緣地帶。布魯克斯用“隱喻”“機智”“反諷”等專業術語,分析證明了玄學派詩歌卓越的藝術貢獻及其對詩歌史的意義。
布魯克斯秉持了新批評派對浪漫主義詩歌一貫的蔑視態度,他非常不喜歡雪萊的詩風,稱之為“技藝拙劣,韻律粗糙,修飾松垮,還經常出現花哨俗氣的隱喻”,認為詩人應當把雪萊作為需要警惕的學習對象。但布魯克斯不討厭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在雪萊的對比映襯下,他認為認為“濟慈幾乎從不多愁善感,雪萊卻總是自哀自憐。濟慈特別講究藝術性,所以他根本不會冒險,不會寫出像雪萊那樣讓人難堪的吶喊‘我氣喘,無力,我昏迷!’,或者‘我輕覆于人生的荊棘!我流血!’這樣的詩句。濟慈就算是在剛開始寫詩的不成熟期,也總是把熱情控制在形式中,他在《秋頌》里保持了客觀性,在《夜鶯頌》里他則嘗試了標準的自我反諷”{9}。對于布魯克斯來說,優秀的現代詩作中不包括浪漫主義詩歌,真正體現現代性的是后期象征主義詩歌。
美國著名批評家愛德蒙·威爾遜曾寫過名篇《阿克瑟爾的城堡》,為象征主義運動確立了名稱和歷史定位,這本書因此成為法國象征主義運動里程碑式的著作。布魯克斯雖然贊賞以葉芝、艾略特為代表的后期象征主義,但對法國象征主義(前期象征主義)的觀點卻與威爾遜大相徑庭。在《象征主義詩歌與象牙塔》一文中,布魯克斯對威爾遜象征主義理論進行了批評。威爾遜認為詩人的“模糊和自我逃避”是象征主義的主要特點:“象征主義的首要任務是模仿事物而不是陳述事物……真正的象征主義所用的符號,就是與本體相剝離的喻體。”{10}布魯克斯認為,這全是老生常談,因為模糊性是幾乎所有詩歌的共同特點,所有詩歌都在尋找、塑造象征性的事物,即艾略特所說的“客觀對應物”。
布魯克斯之所以批評威爾遜,是為了重新確立經典傳統和文學秩序,繼續完成T.S.艾略特的文學批評雄心,為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歌確立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新批評認為,象征主義詩歌的確具有現代性,但其之所以體現出現代性,并非因為威爾遜所說的個性體驗的表達和模糊性,而是因為象征主義表現出的玄學派式的藝術風格,即充滿反諷、悖論和隱喻,這種詩歌形式因其復雜性而顯得高級和充滿魅力。因此,現代詩是“我們當代的在必要的復雜性和模糊性方面取得成功的最佳詩歌”。
究其根本,19世紀中后期以來盛行的主觀化詩風是新批評派的攻擊對象。為了推倒以浪漫主義為代表的文學風尚,新批評派采用了委婉曲回的重寫文學史
的做法,創立新的經典和文學秩序以擺脫文學創作中
維多利亞式的說教習氣及浪漫主義的情感泛濫。新批評派對玄學派詩歌的全新審視,及他們在詩歌創作方
面的革新,使人們將關注的目光轉向了玄學派的詩風,即以“客觀對應物”表現主體情思的意象派和象征主義詩歌,并由此開啟了現代文學和現代批評的新時代。
{1}{7} 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五卷,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頁,第313頁。
{2} 歐文·白璧德:《文學與美國的大學》,張沛、張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07頁。
{4}{5}{8} T.S.Eliot, Tradition and Individual Talen,Selected
Essays, 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 1932,p21,p18-19,p3.
{6} 艾略特:《詩的效用與批評的效用》,杜國清譯,臺北純文學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171頁.
{9} Cleanth Brooks. Modern Poetry and the Tradition,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lifornia Press,1939,p237.
{10} 愛德蒙·威爾遜:《阿克瑟爾的城堡》,黃念欣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