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繁漪和美狄亞是中西方文學中復仇女性的代表人物,她們有著相似的經歷:為愛犧牲、被愛欺騙、因愛復仇。兩者都具有頑強熾熱的性格,會在遭遇背叛時奮起反抗,用自己的微弱力量對頑固的惡勢力進行抵抗斗爭和義無反顧的報復。本文采用“新批評”的細讀法,考察這兩位復仇女性在性格塑造、復仇行動及時代地域等諸方面的異同。
關鍵詞:美狄亞 繁漪 復仇 新批評
曹禺筆下的繁漪和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是中西方戲劇中經典的女性形象,不同于大部分文學作品中的悲劇女性,這兩位女性形象具有鮮明的復仇性格。雖然與其他女性相似,她們也對愛情充滿向往和奉獻精神,可以為愛奮不顧身,但是在遭到背叛時,她們卻不是一味隱忍,而是主動進行反抗和復仇,而成為經典的復仇女性形象。
戲劇創作有一個顯著特點:成功的人物都有著極其復雜的性格,這使他們的性格更具特點,更有感染力,從而使戲劇沖突更加激烈、更有吸引力。美狄亞與繁漪就是這樣的兩個典型形象,她們的性格中都有極其敏感、極端、熾烈的一面。
一、美狄亞的極端心理
美狄亞在劇中這樣感慨:“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得用重金來購買一個丈夫,而他卻成為你的主人。”不得不用金錢為自己買一個主人,深刻揭露出當時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現狀。美狄亞與伊阿宋之間,男人認為女人的付出是理所應當的,并且在一個女人付出的同時又在尋求另一個心甘情愿的付出者;而女人只有付出的義務,卻絲毫享受不到應有的權利。男人的目標是功名與仕途、權勢與事業;而女人的目標則永遠是等待男人,以男人為中心。伊阿宋誘使美狄亞幫他獲取金羊毛之后,又聲稱因為保障孩子的利益才不得不與科任托斯國公主成婚,所以心安理得地拋棄了美狄亞,使她成為了男權社會的犧牲品。美狄亞孤身一人,在別無選擇的困境中孤注一擲,不僅毒死了公主和國王,而且殘忍地殺害了親生的兩個孩子,體現出為復仇不惜一切代價的極端心理。
從人性角度來說,悲劇《美狄亞》有悖于“虎毒不食子”的人類天性,因此讀者看到美狄亞親手毒殺了兩個親生兒子,會為她的心狠手辣而震驚,因此有評論者認為美狄亞是一個典型的惡毒女人。但是,考慮到美狄亞為愛情的付出,人們對美狄亞又難免生出理解和同情。美狄亞身上首先表現出對封建父權的反抗,她為了愛人伊阿宋不惜盜取了民族的象征——金羊毛,并且在遭到國王反對時殺死了弟弟,選擇逃離。她不顧父親的指責,懷揣著對愛情的美好憧憬,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美狄亞殺子也是對封建夫權的反抗。美狄亞性格中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極端。愛的極端讓她殺死親兄弟;恨的極端讓她殺害了最親愛的兒子。這種極端的復雜心理使她做出一系列瘋狂的舉動。追根究底,這是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壓迫使她產生了這樣的性格。這是一個情感熾烈的女人,愛與恨都超出常人的強烈,同時她也有實施復仇的能力和手段,她直接的反抗行為使其成為維護女性權益的最早代表。
二、繁漪復仇的“延宕”性
曹禺在《雷雨·序》中提到:“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代表這樣的性格的是周繁漪……”繁漪的性格與美狄亞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敢愛敢恨。她對周樸園的反叛或仇恨貫穿了全劇,也成為劇情的主要推動因素。但繁漪的復仇同哈姆雷特一般,經常表現出妥協和“延宕”。
繁漪本是貴族家庭的小姐,有比較高的社會地位并受過良好的教育,這使她對于當時的社會新思潮有一定的認識,且使她成為一個初具新思想的女子。但作為有兩千年封建歷史的舊社會中的女性,繁漪仍然無法徹底擺脫她的傳統觀念。她屈服于家庭的壓力,嫁給了足以做她父親的周樸園。新思想讓繁漪有了追求愛情的幻想,封建家庭的環境又限制了她走出去。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成為她痛苦的根源。與美狄亞不同,繁漪缺少與父權抗爭的勇氣,婚后她對周樸園的反抗也只是體現為冷漠與不合作。她對自己虛偽專制的婚姻,沒有特別強烈的反抗意識,直到與周萍產生愛情,才生出反抗之心。而當周萍想結束見不得光的感情,去追求年輕漂亮的四鳳時,繁漪不甘心。繁漪苦苦哀求周萍留下,甚至放棄自尊,卑微到愿意與四鳳一起“服侍”周萍,她說:“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離開。”周萍與繁漪二人一直糾纏在逃與追的關系中,猶豫拖延、妥協退讓是繁漪復仇行動中的主要情感狀態。在周萍多次的拒絕、謾罵和斥責下,她才認定周萍與周樸園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自私卑鄙,她才在絕望和憤怒中產生了復仇的念頭和行動。但與美狄亞的最大不同在于,她的復仇計劃不那么極端,她始終沒有傷害自己親生兒子周沖的想法,周沖之死屬于意外,而非人為故意。
三、西方的原始性和東方的隱忍
歐里庇得斯時期的雅典已經開始走向衰落,日漸體現出男權社會的專制和壓抑。與雅典的繁盛時期相比,此時的婦女地位越來越低。男人才是世界的主宰,女性只是男性的所有物和附庸。當伊阿宋和同伴因被困而不得不向美狄亞求助時,他們是這樣說的:“對我們來說,名聲也不好,因為我們回去的命運取決于一個女人的恩惠。”受到幫助沒有發自真心的感謝,反而認為向女性求助是可恥的,這種對女性的不屑、蔑視表現得十分明顯。在伊阿宋要迎娶新婦時,不僅男人們習以為常,就連女人們也勸說美狄亞:男人有幾個妻子是十分正常的。
即便在女性地位低微的大背景中,美狄亞對于毒死伊阿宋并也沒有什么心理負擔,甚至覺得理所當然。她的想法很直接:伊阿宋背叛了她,背叛了他們曾經的誓言,那么她就可以懲罰他報復他來平息自己的怒火。究其根本,是由于古希臘時期比較看重原始的個人主義思想,即對于個體“人”的重視,強調人的合法權益。雖然當時的法律尚不健全,但已體現出人類社會早期的人本主義思想。歐里庇得斯用藝術手法刻畫出的美狄亞,是一個為人權為女性權益抗爭的形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繁漪的復仇行為與美狄亞相比具有不徹底性和依附性。在剛剛嫁給周樸園時,繁漪其實是認命了的。繁漪受到過西方新思想的影響,但同時封建落后的舊觀念也根深蒂固,這使她既沒有深刻的決心做一個舊式闊太太,也沒有勇氣向以周樸園為代表的封建專制進行抗爭。周萍的出現點燃了她心中微弱的希望與激情,飛蛾撲火,她把自己的名譽和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周萍。從最初的認命于周樸園,到后來寄望于周萍,繁漪身上表現出男權社會中被異化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心理。正是在這種依附心理的作用下,當周萍想要結束不倫之戀時,繁漪仍然苦苦哀求不肯放棄,仍然期待周萍回心轉意。直到周萍徹底打碎她全部的希望,繁漪才準備采取報復。繁漪的不徹底性和軟弱性,也使她在周家家破人亡之后,未能像美狄亞一樣開始另一段新的生活,而是在無盡的悔恨與自責中逐漸崩潰,直到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
美狄亞與繁漪的命運確實可悲可嘆。美狄亞與繁漪的復仇就其本身來說是瘋狂的,不能為常人所接受,但是歐里庇得斯以及曹禺兩位劇作家并非想要讓讀者簡單地思考復仇這件事本身的對與錯,而是為了讓人們透過表象來體會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美狄亞與繁漪既可恨又可憐,她們渴望愛情卻遭遇背叛,唯一的寄托也不復存在。沒有人能體會她們內心的孤獨和痛苦,更不會有人幫助她們。在她們所處的時代,女性地位低下,只是男人的附屬品。雖然美狄亞與繁漪復仇的手段殘忍,但她們勇于向自身的環境和所遭遇的不公抗爭,她們的行動表現出女性對自身不公平遭遇的回擊。她們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有獨特的人格魅力與性格魅力。美狄亞與繁漪身上所具有的光明與黑暗的因素能使人們產生更加深切的共鳴,且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復雜,體現了時代性與地域性。她們的不幸遭遇激發人們反思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殘忍壓迫,她們提出的女性問題促進了女性意識的覺醒,這也是美狄亞與繁漪這類女性形象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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