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中常二爺形象的審美探究

摘 要：《四世同堂》常二爺所具有的精神代表著中國國民所具有的最本質也最普遍的思想內涵，同時老舍也為國人根深蒂固的怯懦和自欺而深感痛心。另外，小說中對常二爺的描寫在情節上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寫作技巧，結構獨具匠心卻毫無雕琢之感。

關鍵詞：《四世同堂》 常二爺 國民精神 情節結構

老舍所寫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以抗戰時期的北平為背景，塑造了諸多北平小市民的形象，然而有一位人物形象卻在眾多小市民的襯托之下更加獨特鮮明，這就是生活在北平城外的農民常二爺。對于常二爺，老舍雖然用筆簡練，卻是字字珠璣，為諸多人物畫廊增添了一絲泥土的清新氣息。

一、剖析國民精神內涵

常二爺不僅作為個體人物出現在小說中，同時更是代表著中國眾多國民的形象，在寫人的同時也在寫中國的傳統。在常二爺的身上根植著濃厚的中國儒家文化中的“信義”觀念，“重義輕利”的思想成為農民樸素的人生信仰和行為準則。他們以“信義”之心待人，善良和誠信成為常二爺等農民所最重要的精神品質。

“信義”在新舊交替的社會環境中逐漸被冠曉荷、藍東陽之輩糟蹋殆盡，然而常二爺在義氣匱乏的時代里可以不問金錢，慷慨相助，并放言“我能盡心的地方，決不能?；?！說假話是狗養的！”{1}故而他為自己在祁家所做的貢獻而自豪，為自己的義舉而驕傲，可以問心無愧地與年歲最長的祁老人比肩而立。

以仁愛之心對待他人，寬以待人、善解人意成為中國國民普遍的精神品質。祁老人因為戰亂無法慶壽，心中難免悲苦。常二爺見狀，不敢多言，只是旁敲側擊，一面響亮地吃用飯食，又一面夸獎院中的石榴，使祁老人不覺生活有何異變，從而減輕了胸中的郁悶之氣，化解了諸多難以排遣的尷尬和愁苦。這在魯迅筆下可能被批為思想麻木，愚昧落后，然而老舍卻對北平人們這種苦中作樂、互相溫暖的生活情懷倍加珍視。他們心懷仁慈之心，雖然生活清苦，卻不失善良，互相扶持著度過艱難的歲月?！叭市摹北闶歉鱾€家庭、各個國民之間的黏合劑，在戰亂頻頻的時代更是保命求生的強心劑。城外馬家少爺生病不愈，鄰里鄉親都忙著照顧，常二爺更是熱心于救命之事；瑞宣來到馬家，看到這里家徒四壁，可是“他們還有禮貌，還有熱心腸，還肯幫別人的忙，還不垂頭喪氣”{2}。老舍在此描寫的正是中國幾千年不曾死去的文化和精神，善良和堅強是使中國屹立不倒的精神砥柱，無論國家如何困難，只要中國式的仁心不倒，國家終會迎來曙光。而這種精神的體現卻最鮮明地集中在常二爺等農民的身上；寫農民，其實真正的是在寫國民最深處的本質力量。

然而，老舍在含笑展現國民精神之時不免又對其中怯懦、自欺欺人的思想觀念產生哀泣之感。在老舍所描寫的北平城中，面對外敵的入侵，多數民眾過著“安于做或愿意做或至少想做奴才甚至做奴才做出癮”的生活。常二爺進北平為馬家少爺買藥時途經西直門時受到日本兵的檢查，對于這一行為常二爺在略驚之后就恢復平靜：“我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怕什么呢？”{3}甚至還為自己的沉著和聰明而沾沾自喜，這是一種傳統文化中典型的順民思想，自認為恪守奴才的本分就能受到主人的贊賞和可憐。但在民族危亡的時刻，國民劣根性的奴才本質更加助長了侵略者的囂張氣焰，卑賤換來的只能是更加深重的凌辱。在挨了日本人的耳光之后，常二爺氣憤之余想到的是“孔夫子傳下來的仁義廉恥”，感到仁義之心受到莫大的侮辱，這是中國人應有的骨氣和不屈的脊梁。然而，老舍在此又蕩開一筆，中國傳統文化是愛好和平的文化，常二爺“也是世界上最愛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起的拳頭又放開了”{4}。寥寥數筆，老舍就將國民內心激憤卻又無比怯懦的思想全然托出；國難當頭，中國人皆有救國之心，然而過度的軟弱和退讓令侵略者步步進逼。老舍對國民劣根性的挖掘承繼了魯迅的寫作宗旨，不過寫作手法隱藏了犀利的挖苦，更多的是溫和的批評。

中國人內心自欺欺人的自大思想，自我安慰式的生存哲學是幾千年的傳統文化遺留下來的劣根性。常二爺聽說日本人在他們村子周圍進行慘無人道的屠殺和抓丁，恐懼令他心里很不踏實。然而，畢竟敵人并未真正來到自己的身邊，他就開始一次次地寬慰自己：“不！不！什么都也許會遇見，只有日本人來搶莊稼是謠言，地道的謠言！我不能相信謠言，嚇唬自己?！眥5}這種狹隘的家族自保意識和自欺欺人的僥幸觀念是當時眾多農民和小市民普遍存在的思想，老舍通過常二爺的心理活動將國民內心掩藏的真實想法披露出來，探討中國國民可悲的短視思想。

常二爺是作為老舍的一個發聲筒，這個人物形象有著極高的象征性和明顯的流變性?！袄仙岵粌H把國民精神同時代風云、社會環境結合起來，而且看重描寫人民群眾從麻木到覺醒的過程，并對國民精神中先進的優秀的一面戰勝落后的腐朽的一面給予熱情歌頌、寄予強烈的希望。”{6}常二爺代表著大多北平國民在當時的心理內涵和生活遭遇，他們的心理流變可分為：重禮輕利，沿襲傳統；外寇侵入，人格受辱；憤而反抗，抵御外辱。

在日寇發動盧溝橋事變之初，北平人固有的生活模式并未受到根本的影響，傳統的文化思想尚處于絕對地位。常二爺一如從前到祁家拜壽，北平胡同的文化仍舊占主流地位。然而待到常二爺第二次進城，原有的禮義廉恥卻受到外敵無情的羞辱和人格的踐踏，就連進祁家門都無顏理直氣壯地跺腳和拍土，那一聲聲“我不是人！”“我不是太爺，是孫子！”正是當時北平人淪為亡國奴的心中最真切的呼聲。傳統的文明被日寇的鐵蹄踐踏殆盡，生活的權利受到盤剝和削奪，人的價值在外敵的壓迫之下被碾碎，人不能得到應有的尊嚴和人格，在侵略者的強壓之下茍延殘喘。常二爺被迫跪在城門之下時，中國警察的一句“沒人笑話你，這是常事！”恰恰說明了常二爺受辱的遭遇是北平市民，同時也是當時中國的實際現狀。小說中第三次描寫常二爺是通過馬老人的追憶來呈現。受辱之后的常二爺終日沉郁，之前的懦弱自欺逐漸發展成為激烈的反抗，在彌留之際仍舊在呼喊：“給我報仇！報仇！”至此，曾經麻木落后的國民精神終于進入到了覺醒自強的程度。常二爺的三次人生遭遇代表了北平人們在三個階段的生存和心理現實，老舍通過三次蜻蜓點水般的寫作模式，概括了中國國民和中國現實不同時期的真實狀況，具有極高的象征性。

三、古典小說的情節模式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吸納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寫作結構，常二爺每次出場都代表著抗戰不同時期北平國民的精神發展階段，這種跳躍式結構模式類似于《紅樓夢》中關于劉姥姥的三進榮國府描寫模式，高度概括了名門望族江河日下的發展趨勢?！端氖劳谩分谐６數拿鑼?，看似無意為之實則構思精巧的結構特征頗具中國傳統寫作的特點。

對于常二爺的描寫不僅于全篇小說具有點睛之用，單就他初入祁家的那次描寫也是巧妙地運用了《紅樓夢》中的情節構思手法。在《紅樓夢》中描寫了周瑞家的奉王夫人之命去給園中各位夫人小姐送宮花，作家在此專門借周瑞家的眼睛細細觀察了園中各處景色建筑的風光，這一巧思既避免了刻意的內景介紹，同時又將各個夫人小姐的個性瀏覽了一番，這種串花式的情節構思也被老舍引用到對常二爺的描寫之上。

在《四世同堂》中，通過祁家人對常二爺的態度可以映射出每個人在戰亂時期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并為人物的性格走向奠定了一定基礎。

祁老太爺因年高德重而備受鄉里尊敬，對于家族的繁衍和對祖先的祭拜一直都是他最為關心的事件，同時慶祝自己的七十大壽不僅可以向人們展示自己的鶴發童顏，也可以彰顯自己四世同堂的繁盛家族。常二爺的到來，引出祁老太爺最關心的家事，能夠更直接地展現祁老太爺的形象特征，他是傳統文化的代言人，對家族興衰的感慨遠勝于對國家危亡的憂慮。另外，常二爺從鄉下帶來盜墓賊的消息以及隨之而來城門關閉的新聞正中了天佑太太心中的痛處，展示出體弱多病的她在北平淪陷時最為關心的是自己能否安然逝去、死后能否安息，同時也把天佑老實低調的為人處事原則勾勒出來。常二爺的出現最能映射的人物性格是瑞豐夫婦的。當所有的人都在迎接常二爺的到來時，胖菊子卻攔住丈夫：“一個破種地的鄉下腦殼，有什么可看的！”{7}將她勢利失禮的形象一語道破，把她內心最真實存在的思想吐露出來，使人物形象瞬時間樹立起來。此外，借由常二爺賀壽的情節，引發出瑞豐夫婦想要攀附冠家的想法，為之后夫妻兩人庸俗奢靡的賣國行為制造了生發的契機。

老舍在寫作時，常通過一件事情廣而探發，引申出多個觸角，使小說情節互相紐結成為一張整飭的大網，既充實了小說的描寫內容，又使小說結構有條不紊、廣博而有序。

常二爺在小說中是作為最本質的中國國民而存在，老舍既贊揚了他身上所具有的優秀的國民精神，同時也為其怯懦自欺的行為而痛心。而老舍巧妙的寫作構思頗得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神韻，雖然著墨不多，但其形象卻是極其耐人尋味的文學形象。

{1}{3}{4}{5}{7} 老舍：《老舍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142頁，第428頁，第429頁，第426頁，第141頁。

{2} 老舍：《老舍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819頁。

{6} 孔慶東：《老舍與國民精神》，《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2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