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自卑與絕望

摘 要：疍民，俗稱疍家人、水上居民，是解放前舟居于東南一帶水域的一類族群。歷史上的疍民，因身份上的邊緣性與水上世界生活資源的無法自足而向陸地世界求取，從而受到陸上人的歧視與欺凌。在這樣的背景下，歷史上的疍民的心理就呈現出頗為復雜又耐人尋味的境況。本文擬從疍民最主要的口頭民俗，即疍歌作為原材，試圖解讀疍民的心理境況。

關鍵詞：疍民 陸地世界 疍歌 心理境況

新中國解放前，在華南閩粵桂三省一帶的江海，棲居著一群名為家人的群體，他們泛舟江海，主要靠渡船業和漁業作為生計。關于他們的來歷，學界歷來眾說紛紜。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他們自宋代以來，就一直過著十分艱苦的生活。由于居處的空間以及經濟條件的限制，大多數的民沒有機會接受教育，因而不諳文字。他們在生活中的各色遭遇、心中的所思所想，只能訴諸歌謠、傳說等口頭民俗。口頭民俗往往寄托著民眾最真實的情感，是解讀民眾心理的絕佳材料。這個原理對于歌謠、傳說十分發達的民而言，實為合適。因而，我們不妨從民的口頭民俗入手，看看歷史上的民的生存心理。

一、民水上世界的社會生態概述

分析民的心理之前，須先了解民水上世界的社會生態：

這種群體，既無宗族作為維系群里的框架，亦無跨州連縣組合成緊密的聚群，更無自己至高的頭領。他們時合時散，晚上碇泊合起來一小群；白天操舟打漁，各去各處，又分散各方，這是生存需要。若是多人聚合于一處打漁，必無所獲。自然條件、生產條件，形成了他們這樣松散的群體組織。{1}

自然條件與生產條件使得民無法連成一片而不得不各自飄零，這就注定了他們組織上的松散。另一方面，江海無法為他們提供所有必要的生活資源，民需要依賴陸地才能求得生存。物質上的資源如糧食、果蔬、食鹽，文化方面的資源如宗教信仰、藝術娛樂，民皆為闕如，故而民水上世界的運轉始終無法離開陸上世界。然而，陸上人又無法容忍民進入陸地，這就注定了民唯有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和一種且避且取的姿態去陸上世界尋求生存資源。

再來看陸上人對民的欺壓策略。事實上，陸上世界對民的欺壓措施是十分徹底而決絕的：

在解放前的長時期內，不準他們居住陸地上和在陸地上建筑房屋，否則一定要給他們鋸去屋柱，毀壞門檻。不準他們與漢族通婚，如有民準備與陸上漢族女子結婚，女家必問有無族譜，否則不能結婚，而一般民都沒有族譜的。也不準他們穿鞋和白衫去岸上走動，尤其不準他們讀書識字應考……最可惡的是就是陸上學校均不愿收民學生。凡是在陸地做事或讀書的，都不敢自認是民。{2}

這段文字提到了陸上人歧視民的幾個典型做法，極可注意。在陸上人的徹底隔絕之下，民無法上岸，無法讀書應考，因而文化水平極為低下。如前所說，民的水上世界須依靠陸地世界才能順利、正常地運作，在這樣的背景下，蒙昧的民自然地充當著任由陸上惡勢力侵凌的受害者角色，陸上惡勢力對他們大肆殺戮、奴役、放債，將他們變成自己的泄憤對象和生財工具。“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坐無立身處，死無葬身地”“水漲魚吃蟻，水干蟻吃魚，大欺小，小欺矮，無可欺，就欺家仔”，此等俗諺，皆是民窘厄人生的真實寫照。

二、窘厄生活下的自卑心理與卑微的生活哲學

歌中充滿著抒發悲苦情思的篇目，它們反映出了表面樂觀的民內心深處的郁結。民的悲慘生活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來自于經濟活動上的被動，他們的經濟權利被陸上人所牢牢控制著：

五月算來人耙船，千辛萬苦給我當。捕有魚蝦給伊稱，價錢幾多由伊定。{3}

經濟權利的被剝奪，使得文化落后的民注定淪為陸上人敲詐勒索以及房貸的對象，四面受敵的民發出了這樣的悲號：

蜆埠魚欄利息高，民終日苦勞勞啊哩。東西南北都勒稅，唔知何處下竹篙。{4}

魚欄的高利息，逼得民為還欠債而終日苦勞，與此同時，還要面對東西南北的賦稅，走投無路的民真是“唔知何處下竹篙”了。明明那么勤勞勇敢，為何所得到的總是如此凄冷的境遇？長期的不如意不得志，使得民對人生感到悲觀無奈，不知生有何趣：

日頭曬衫用竹篙，衫褲易干淚難干啊哩。我地呢條爛難命，唔知唔知何日甩得清啊哩。{5}

咸草頭，咸草擺來鋪門樓。父母生阮命艱苦，擔頭睇日日未朝。

咸草絲，咸草擺來鋪門邊，父母生來命艱苦，擔頭睇日日未圓。{6}

“我地呢條爛難命，唔知唔知何日甩得清”，悲苦的命運究竟要到何時才能解脫呢？我的這條爛命恐怕也只能如鋪門樓（邊）的咸草一般卑微了吧？最震撼人心的莫過于“擔頭睇日日未圓（朝）”一句，太陽明明就是圓的，不管對誰都如此，而心酸至極的民竟覺得自己如此卑微，連太陽都對自己不公平了！心中的憤懣與悲苦，于此樸實無華的言語之中可謂吐訴盡致。

長期的悲慘生活，使得民對于生活再不敢抱有奢望，只要日子能勉強維持，他們便覺心滿意足：

日落西山是夜昏，房內點火房內光。一日思想未到暗，一夜思想天未光。

日落西山是夜昏，房內點火房內圓。一日思想未到暗，一夜思想雞未啼。{7}

長年累月的困苦洗禮，讓民習得了從容應世的生活智慧。但漢貴賤的“鐵律”畢竟讓民無法承受，這時衰老死亡這個凡人皆要面對的自然定律成了民心中最大的安慰：

地中出土天出星，番薯芋仔救窮家。好魚好肉富人吃，各人吃老未后生。

地中出土天出星，番薯芋仔救貧君。好魚好肉富人吃，各人吃老未青春。{8}

我們窮家貧君人，只要吃番薯芋仔便能生存下去，那些吃好魚好肉的富人，無論如何還不是要面對一樣的自然定律，都不得不衰老死亡？！

既然如此深重的不幸都能坦然接受，那么，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于是，民的樂觀幽默便呼之欲出了：

你勿笑阮穿破衫，海南剪刀無去剪，錢銀寄著天云尾，布匹寄著日落山。

你勿笑阮穿破襖，海南剪刀無去修。錢銀寄著天云尾，布匹寄著日落山。{9}

我就那樣破衫襤褸、一窮二白了，有什么可害怕的？看哪，我有大把的錢財，寄存在天云尾，還有成堆的布匹，寄放在日落山。明白了民的遭遇，再看看此時民的詼諧和樂觀，我們該對民生出何等崇高的敬意！

三、想“食井水”而不可得

詼諧樂觀并不意味著民就無上進之心，“終日局促舟中，所得僅得一飽”的他們，看見陸上世界的安居樂業乃至燈紅酒綠，又如何能甘心過清貧日子？

艱難的生活以及對陸上生活的欣羨，自然使得民對陸地生活產生向往之情，但陸上人的決絕阻隔使得民無法上岸定居、讀書學習并改變悲慘的命運，在這樣的背景下，民那顆渴望擺脫悲苦命運的心不自覺地被迫投向到對陸上人的身份認同上去，亦即通過自言與陸上人具有相同的身份，以變相滿足自己走進陸上世界的愿望，這一點，集中表現在民的傳說上，當被問起族群的淵源時，民“普遍說是從南雄珠璣巷遷來，南雄在歷史上為南北通道，望族所居之地……民傳說自南雄遷出，可能是南雄為民遷徙必經之途。再就是民為了減輕歧視，自認為漢人，說與漢人一樣從南雄遷去”{10}。

民的心理是矛盾的，他們長期承受著來自陸上人的侵凌，但要改變被這種生存境況又唯有融入陸上人的世界這一途徑，因此民對于陸上世界懷有十分矛盾的心態，這種心態在以下的例子頗能得到反映：

（民）最怕人家說：“你要食井水”，因為只有上岸居住，才會吃井水。

民的愿望顯然就是要“食井水”，但這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實現的，因此只好裝作厭惡“食井水”以求得心靈上的安慰。陸上有什么好的？只有背叛族群的人才要去陸上！民心理上的矛盾，于此“你要食井水”一語可謂表露無遺。對陸上的向往，勢必減弱民內部的凝聚力，這對本已組織松散、勢力遠小于陸上人的民而言，只能是雪上加霜，消除向陸之傾向的最佳途徑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以言語警醒同胞：你若要走近陸上，便是對水上人的背叛。實質上，“你要食井水”一語已頗有強弩之末的意味，是民登陸不得后的自我安慰與團結大眾安居水上的反語性安慰。

四、結語

綜上可知，歷史上舟局江海的民，在水上世界資源的匱乏與陸地世界的隔絕、侵凌夾擊下，被迫以不速之客的角色向陸地世界且避且取地求得生存。民豐富的口頭民俗，為我們充分還原了歷史上的民的自卑心理與悲觀的人生態度。關于民的研究，口頭民俗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切入路徑。

{1} 張壽祺：《家人》，中華書局（香港）1991年版，第7頁。

{2}{10} 中南行政委員會民族事務委員會辦公室：《關于珠江流域的民（草稿）》，1953年，第22頁，第6頁。

{3}{6}{9} 中共惠東縣委宣傳部：《惠東漁歌》（歌集），2011年，第60-61頁，第139頁，第139頁。

{4}{5}{7}{8} 廣東東莞沙田鎮文化廣播電視服務中心主編：《沙田咸水歌》，羊城晚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頁，第193頁，第141頁，第125頁。

作 者：林慧川，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