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摘 要：《子不語》是“清初三大家”之一的袁枚先生唯一的一部文言小說集，“笑”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看點。“笑”不僅體現(xiàn)了幽默，更是袁枚先生崇真摒虛，超然灑脫的性格表現(xiàn)，更是他成長環(huán)境及成書背景的江南地區(qū)幽默曠達(dá)性格的外化。

關(guān)鍵詞：《子不語》 江南 幽默 袁枚

江南地區(qū)的性格氣質(zhì)一直以“溫婉”“柔美”為主，而其幽默曠達(dá)的特質(zhì)一直為人所忽略。本文旨在以《子不語》這部小說為切入點，挖掘江南文化的全新特質(zhì)。

一、江南性格中的幽默曠達(dá)

王國維先生所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1}，幽默的背后體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一種娛樂精神，也是江南人民樂觀的、豁達(dá)的精神氣質(zhì)。

江南文化中獨有的商業(yè)文化決定了一種享樂的、戲謔的文化消費時尚，也決定了《子不語》的幽默成分。江南商品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的興起，導(dǎo)致了文學(xué)閱讀對象的審美品味的變化，人們不喜莊重之語，而喜歡聽?wèi)蛑o之詞。“竊思人生世間，與之莊嚴(yán)危論，則者寥寥，與之謔浪詼諧，則歡聲滿座”{2}。江南文化中的重奢靡、思淫樂的風(fēng)氣與幽默特有的娛樂、諷刺的功能相吻合。清代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組織的戲謔文人團(tuán)體，如“喙社”，由仲叔等人組成，“唆喋數(shù)言，答必絕纓噴飯”{3}為宗旨，每次活動，參觀的人都是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

在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下，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轉(zhuǎn)變?yōu)橐浴坝螒颉睘閷懽髂康摹⒁浴暗眠^且過”為寫作態(tài)度，與“文章千古事”的追求相差甚遠(yuǎn)。體現(xiàn)在作品中，便表現(xiàn)為對“諧趣”的追求和諷刺手法的廣泛運用，《子不語》中的笑也兼具這兩種功能。當(dāng)然，《子不語》的幽默詼諧也與袁枚自身的性格因素有關(guān)。黑格爾說：“在幽默里是藝術(shù)家的人格在按照自己的特殊方面乃至深刻方面來把自己表現(xiàn)出來，所以幽默所涉及的主要是這種人格的精神價值。”{4}相比于屈原的悲憤，莊生的狂放，陶潛的淡泊，袁枚是樂觀的、曠達(dá)的，他無論得失、進(jìn)退，都能泰然處之。在冷酷的現(xiàn)實中，他如同一股清流，那樣可愛，那樣活潑。

二、《子不語》“笑”中的江南性格

笑，是人類最自然的情感表達(dá)方式，是展現(xiàn)人思想的最直觀方式。《子不語》中描寫的各種各樣的笑與江南地區(qū)濃厚的娛樂精神以及特有的樂觀豁達(dá)精神相關(guān)，體現(xiàn)出袁枚性靈說中所堅持的崇真摒虛、不拘俗套、蔑視成規(guī)的精神。

（一）嬉笑怒罵，揭人隱惡——崇真摒虛。“慎獨”是儒家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途徑，“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5}。“慎獨”要求人說真話，做真事，言行一致，言出必行，這樣的理念與袁枚“性靈說”中宣揚的“真性情”有相通之處。他對“真”的執(zhí)著追求使他發(fā)出“偽名儒不如真名妓”的宣言。“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6}，這樣的人是袁枚最為痛恨的一種人：人心兩張皮，滿嘴仁義道德，內(nèi)心卻禽獸不如。

“隱惡”是袁枚小說中獨創(chuàng)出的詞匯，在袁枚眼中，這樣的人要比那些殺人放火的死刑犯更可惡，因為他們違背了“性靈說”中“真性情”的要求，也是儒家“慎獨”的反義詞。如《曾虛舟》中的主人公曾虛舟便是“嬉笑怒罵，所言輒中人隱”{7}，袁枚用這種方法來發(fā)泄對于這些虛偽之人的鄙夷與不滿。而《賈士芳》中的主人公不止于言語上的不滿，還對這些虛偽的人給予實際的打擊。他問人怕不怕鬼，實話實說便罷，如果說不怕，當(dāng)天晚上一定會有鬼去這個人房間里作鬧，給心口不一的人一個不大不小的教訓(xùn)。

（二）仰天大笑，狂狷任性——有知無畏。中國人的笑一向是委婉的、含蓄的，中國人的群體意識決定了中國人在公眾場合里的中庸角色，于是“仰天大笑”這種笑就成為了一種極為珍貴的性情體現(xiàn)，這也是最能代表袁枚狂狷任性個性的一種笑。

李白有詩云：“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這種不畏權(quán)貴、彰顯個性的心態(tài)，在《子不語》中的一些人物身上也有體現(xiàn)。《顧堯年》寫的便是袁枚的知己薛雪薛一瓢的故事。薛雪曾對袁枚說過：“我之醫(yī)，即君之詩，純以神行”{8}，在《顧堯年》中的“鬼”不喜薛雪，但是薛雪并沒有因為對方是“鬼”而有所忌憚，“一瓢大笑曰：‘鬼既避我二人，請與公同入逐之’”，從《顧堯年》的薛先生的“笑”中所表現(xiàn)的最突出的性格就是叛逆，別人不讓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如果把小說中的“鬼”看作是一種成規(guī)，那么薛先生就是在打破常規(guī)，說別人不敢說之話，做別人不敢做之事。《水定庵牡丹》中這樣寫道：“庵僧戒：‘勿折花，花有妖，能為禍。’汪素剛，笑曰：‘我本不折花，既云有妖，當(dāng)折而試之。’”{9}汪素剛本來不想折花，但是聽了僧人的警告，卻偏要折。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狂傲之氣和偏要與即成規(guī)矩叫板的叛逆之性，正與袁枚不謀而合。

（三）拍手大笑，達(dá)觀釋然——超然物外。《紅樓夢》第二十二回中有這樣一段曲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10}，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每個人都是笑著的，來到世界的時候，卻都是號啕大哭，這是個恒久的命題，一旦面對死亡，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有幾個能做到超然物外？

《子不語》經(jīng)常會涉及生死問題，其中不乏一些看破生死的高人，他們能做到笑等死神。如《鏡山寺僧》中的高僧，能預(yù)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在這一天“索水盥漱畢”“歡笑如平時”“拱手作別而逝”{11}。“如常”二字，說明僧人將死亡看成是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死，不過是上一段塵緣的終結(jié)，下一段塵緣的開始。所以，一切如平時一樣，梳洗、打坐、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寥寥數(shù)筆，就塑造了一個超然脫俗的僧人形象。同樣《陳紫山》中也描繪了這樣一位高人形象。“常對家人笑曰：‘大師未來，或又改期，亦未可知’。”{12}來與不來，我都在這里。不焦慮，也不狂喜，超然物外，頗具莊子風(fēng)范。

（四）微微一笑，寵辱偕忘——赤子之心。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三）中提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13}這與李贄的“童心說”有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童心”即是真心，“童心者，真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焉”{14}。對于袁枚這樣求真情的人來說，這樣的童心尤其可貴。

所以，在《子不語》中，多次塑造了“赤子之神”的形象。如《仙鶴扛車》中的神：“紅衣文葆，潔白如玉，口嬉嬉微笑，長不滿尺許，諸神俯伏迎入宮”{15}，用諸神俯伏來造勢，用“長不滿尺許”來暗合“赤子”的定義。《執(zhí)錫二童》中的神竟尚在襁褓，“裹舊錦衣嬉笑”。《子不語》小說中塑造的神的形象，不同于長須白發(fā)的仙風(fēng)道骨，也不同于紅面須眉的正氣凜然，而是嬉嬉作笑的孩童，有其特殊含義。孩童象征著“新”，象征著純潔，象征著沒有被世俗之氣沾染的“真”。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乎？”{16}《子不語》中也說：“為仙為圣為佛，及其成功，皆嬰兒也。汝不聞孔子亦儒童菩薩？”{17}這些“赤子”神靈也象征著袁枚對于官場、對于權(quán)力排序的諷刺以及真實必然代替丑惡，新生事物必然戰(zhàn)勝舊事物的信心。

三、結(jié)語

《子不語》中的“笑”既體現(xiàn)了江南的幽默曠達(dá)的精神氣質(zhì)，也是作者袁枚性格的外在表現(xiàn)。作為“性靈說”的創(chuàng)始者，袁枚本身求真求善，語言犀利，反對一切虛假的形式主義，對當(dāng)時的科舉制度尤其反感，“讀書人，最不濟(jì)，爛時文，爛如泥”；叛逆不羈，反抗權(quán)威，批判孔子，質(zhì)疑佛學(xué)，對當(dāng)時的“肌理派”“神韻說”等都大加鞭撻。但在反叛激烈的外表下，他潛藏著一顆赤子之心，對名利、生死都淡然處之。在《隨園老人遺囑》中，除了明確自己喪葬從簡外，還特意囑托，自己的墓碑上“但題一謁云請故袁隨園先生之墓，千秋萬世必有知我者”{18}，從中可以看出，歷經(jīng)了一生的起起伏伏，興衰榮辱，袁先生臨死仍以平民自居，墓碑上絕不炫耀任何頭銜。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袁先生真正做到了一生純凈，永葆赤子之心。

{1} 王國維著，洪治綱主編：《王國維經(jīng)典文存》，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頁。

{2} 李卓吾：《山中一夕話》，臺灣天一出版社1985年版，第36頁。

{3} （清）張岱：《陶庵夢憶·噱社》，新文化社1933年12月版，第39頁。

{4} [德]黑格爾：《美學(xué)》，朱光潛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372頁。

{5}{6} 徐超選編：《禮記·大學(xué)》，山東友誼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頁，第145頁。

{7} （清）袁枚著，申孟、甘林點注：《子不語·曾虛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頁。

{8} （清）袁枚著，王英志編：《袁枚全集·隨園詩話》（卷五），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75頁。

{9} （清）袁枚著，申孟、甘林點注：《子不語·水定庵牡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72頁。

{10} （清）曹雪芹：《紅樓夢》，世界書局1934年版，第239頁。

{11} （清）袁枚著，申孟、甘林點注：《子不語·鏡山寺僧》，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9頁。

{12} （清）袁枚著，申孟、甘林點注：《子不語·陳紫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62頁。

{13} （清）袁枚著，王英志編：《袁枚全集·隨園詩話》（卷三），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0頁。

{14} 李贄：《焚書·童心說》，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29頁。

{15}{17} （清）袁枚著，申孟、甘林點注：《子不語·仙鶴扛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71頁，第271頁。

{16}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6頁。

{18} （清）袁枚著，王英志編：《袁枚全集·隨園詩話·隨園老人遺囑》，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01頁。

作 者：曲慕嫻，山東師范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明清方向。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