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糊涂”報道,不如細細整理
1988年4月9日,我在離開故園三十九年以后的第一次,從臺灣飛抵北京。展開了我為期四十天的大陸之行。
關于我的大陸行,我另有一本書,名叫《剪不斷的鄉愁》,已經寫過我的感觸和經過,這兒就不再贅述。
當我初抵北京,就有讀者和朋友,拿著坊間出版的各種介紹“瓊瑤”的書籍來給我看,我這樣一看,才知道自己這“渾渾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涂涂”地報道過了。其中不少“新聞”,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在閱讀這些刊物的時候,我不禁震動,不禁感動,原來在海的兩岸,竟有這么多人對我關心著!當時,我就激動地說了一句:
“回臺灣后,我要寫一本書,來介紹真實人生中的我!”
回臺后,這愿望一直纏繞著我。但是,真實人生中的我,是那樣難以下筆??!鏡中的我非我,別人眼中的我非我,未來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尋尋覓覓……那么,能談的我只有過去的我!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涌現,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么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么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至于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么多的汗水和淚水,這么多的痛苦和狂歡,這么多的相聚和別離,這么多的寂寞和掙扎,這么多的矛盾和探索,這么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么多的“故事”和“傳奇”!我細細整理,前塵如夢!
我細細整理,為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們!

母親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的母親在病魔纏身二十幾年后,在1990年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二歲。談起母親,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母親歷經戰亂,到臺灣后又生活拮據,很早就害了憂郁癥。只是那時大家對憂郁癥都不了解,認為母親只是個性因素,造成她的悲觀和易怒,長期疏忽,延誤了治療的機會。
等到母親病情日益嚴重,有了被害妄想的癥狀,認為我們兄弟姐妹都是她的仇人,全世界的人都要害她,我們才急忙請醫生診治。母親個性強烈,拒絕任何治療。我們兄弟姐妹和父親,都束手無策。這時,母親的眼睛又因為白內障,漸漸看不見了。失去視力的母親更加恐懼,卻堅決不肯動手術,認為醫生也要害她。這時,對于母親的病,各大醫院都不肯收,至于動手術治眼疾,更是天方夜譚,沒有醫生肯對一位情緒不穩的病人動刀。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是訪問一位治療白內障的名醫。我立刻打電話給報社,要來這位名醫的電話。然后,我懇求這位名醫幫我母親治療,那位醫生三天后就將出國,告訴我不可能。我失望已極,一天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那位醫生請示我該怎么做。最后,他被我感動了,同意在出國前診治一下母親。那天,我和弟妹,把母親用輪椅推到醫院給醫生檢查。奇怪的是,母親并沒反抗,竟然讓醫生做了檢查。然后,醫生對我說:“瓊瑤,為了你的堅持,我就冒險幫你母親動手術,她的精神狀況,使這手術必須全身麻醉,兩個眼睛一起做,手術后不能亂動,那就是你們家屬的事了!”我拼命點頭,和弟妹商量,讓母親住院,請了特別護士,我們要24小時按住母親,讓她的手術成功!
這樣,母親動了白內障的手術,醫生開完母親的刀就出國了,介紹了另外的醫生做術后的治療。開刀后,我們硬是守著母親,抓著她的手,不讓她去掀開眼罩。果然,母親麻醉蘇醒后,非常恐懼,又喊又叫地鬧了很久??墒?,當術后治療的醫生,揭開母親的眼罩時,母親呆住了!她看向我,看向弟妹,看向窗外……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醫院對面的大樓上,有很大的霓虹燈廣告,母親無法置信地對我說:“我看到了!那兒有霓虹燈,是S-O-N-Y !”我知道手術成功了!立刻抱住母親,弟妹們也加入我,在那一瞬間,我和弟妹都哭了。
母親恢復視力以后,只活了兩年。但是,那卻是她生命中最平靜安詳的兩年。她變得很依賴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都不再仇視。我想,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兩年,她終于擺脫了恐懼和憂郁。
我和母親之間,一直有很多心結。但是,在母親晚年,我奔波于各醫院,懇求各科的醫生給母親治病時,我對母親只有愛,沒有怨懟。母親恢復視力后那兩年,每次看到我都對我笑。我想,我們母女之間的各種心結,都煙消云散了!當她離去,我只有濃濃的不舍。
我和鑫濤彼此包容尊重
當初我和鑫濤結婚的時候,很多人認為,這婚姻不會長久。因為我和鑫濤的個性大不相同。我太夢幻,他太理智。再加上二度婚姻,總有家庭問題。但是,一路走來,我們的婚姻卻從來沒有出過問題。相愛容易相處難,我們兩個,都彼此包容,彼此尊重。直到今天,鑫濤因為年紀大了,常常東忘西忘,幾次生病使他的左腳無力,每周都要去做復健。復健老師會留下功課,讓他在家里做。他疲倦時就不肯做家庭功課,我會照著手機拍下的動作,陪著他做。他看到我就沒辦法了,只能笑著跟我一起“復健”。我也把這復健當成游戲,一邊做一邊跟他做鬼臉。每天的復健功課,就在嘻嘻哈哈中完成。
很多的讀者和朋友,對于我和鑫濤的婚姻生活,都充滿好奇。我就在這兒,復制一段我1995年1月22日的雜記,滿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吧!(我一直有記雜記的習慣,等于是日記和生活感言。)
鑫濤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愛種花,愛藝術,愛看電影,愛聽音樂,愛吃美食,愛養魚,還愛身邊的每一個人。他不但是“愛”,還愛得那么認真,常常讓我驚奇而感動。家里的一個花園,他就忙得團團轉,一會兒要種這種花,一會兒又要種那種花,意見多得不得了。既然要種花,就要研究花,因而,有關盆栽的書、有關植物的書,都找來細細一讀。同樣地,家里那個魚池,也把他忙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喂這種魚食,一會兒要喂那種魚食,一會兒要給魚兒除蟲,一會兒又要給魚兒治病,一會兒要裝過濾器,一會兒又要撈樹葉……當然,既然要養魚,就要研究魚,所以有關養魚的書,也都找來細細一讀。最近,他又瘋狂般地愛上了音樂,從古典到現代,從歌劇到民謠,從中文到英文到法文到希臘文到各種文,反正音樂沒有語言國界之分,他都能一一接受,每聽到一首好歌,就欣喜若狂。基于“好東西必須和好老婆分享”的道理,他一定會把他喜愛的歌曲推薦給我,如果正好我也很喜歡,他就樂上加樂,如果我不喜歡,他會很納悶地問我:“這么好聽的歌曲,你怎么不喜歡?你再聽聽看,就知道它的優美了!”這種選曲的工作,他做得熱心得不得了。當然,既然愛音樂,就得研究音樂,于是,有關唱片的書籍,自然也都找來細細一讀。以此類推,他愛那么多的東西,都要細細研究,他還有一個龐大的皇冠事業,他怎會不忙得團團轉呢?
鑫濤的這種忙碌,確實是我的幸福。年復一年,我已經非常依賴“他種花,我賞花”“他選片,我看片”“他喂魚,我觀魚”“他出書,我看書”“他買唱片,我聽唱片”“他煮夜宵,我吃夜宵”……的這種生活方式。我想,人有兩種,一種人喜歡“給”、一種人喜歡“受”,這樣,“供”與“求”之間才能得到平衡吧!如果我不這么“享受”他的“服務”,他不是會很無趣嗎?就因為我能享受,又能欣賞,我和他,才會配合得這么好吧!哈哈!瞧,我還會為自己的“懶”,找到這么好的說辭呢!
婚姻,其實很簡單,彼此配合和欣賞,就是不二法門!可惜人間,大多數的人,都沒有碰到那個“對的人”,婚姻才造成許多悲劇。
無法抗拒地,我和鑫濤都已邁入老年,也有許多老年帶來的病痛和困擾。我早就知道,人生只是一段旅程,道路曲折不已。很多意外、很多未來,都是你無法預測的。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是“有生必有死”。這幾年來,很多老朋友、好朋友,都離開了我們,至于老病纏身的,也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