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方方的部分小說作品中,女性形象在家庭物質和精神雙重困境的壓抑下,往往以言語甚至是身心自戕的方式向既成的男權話語體系發起挑戰。然而,這些女性形象在“挑戰”過后并未獲得自身在家庭中的話語權力,反而,其帶有“挑戰”性的實踐行為的意義在身心自戕中被自我消解,其自身亦在身心的掙扎和彷徨中逐漸陷入個體生命的本體論困境和社會道德評判體系的困囿之中。這種女性自我困囿現象的背后的主要內在動因之一,就是在方方小說文本敘事話語和社會話語語境中的對話性的深度缺失。
關鍵詞:女性 自我困囿 對話性 “唯我型”獨白
在方方的一些帶有女性意識的小說作品之中,我們不難在其文本和敘事體系的背后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即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往往在略顯偏頗的女性意識的驅動之下,以僭越社會既成的道德評判體系底線為代價,在日常生活的各個層面上用多樣性的方式向男權話語體系進行沖擊和挑戰;然而,這些女性形象最終不僅沒能獲取自身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話語主導權,抑或是僅僅在顯性意義上的話語權之爭中略勝一籌,卻在隱性意義上的實際話語控制權爭奪中全然落敗,而且其用以挑戰男權話語體系的實踐行為也在生命體驗、話語意義和道德體系等層面上陷入自相矛盾的悖論之中。這種具有很強的消解意義的話語悖論直接將這些女性人物推入自我困囿的身心困境之中。
一、掙扎與彷徨后的本體論困境 在方方的小說中有這樣一類隱含的兩性關系敘事模式,即在家庭中代表話語主權的男性形象背棄自身家庭責任和社會道德規范,自身全然陷入不義之中,使得家庭尤其是家庭中的女性形象的生活處境趨于惡化,女性在生活壓力之下陷入身心掙扎與猶疑之中,繼而以對抗性的姿態向男性話語體系發起挑戰。然而,這些女性人物發起的對男權話語的挑戰最終并未取得實績,往往陷入自身生命體驗的進退失據的困境之中。
在《萬箭穿心》中,李寶莉在婚姻中一直相信丈夫馬學武不會背叛自己,而其在家庭生活中也對馬學武采取相對“強硬”的相處態度,其夫妻關系呈現出表面上的“女尊男卑”和深層次上的“男尊女卑”的特殊結構關系。當李寶莉發現丈夫馬學武出軌之后,她在痛苦萬狀之中選擇了以“計謀”壓服馬學武的應對方式,而最終卻間接地將馬學武逼上絕路,直接導致了她與家庭成員關系的惡化,促使李寶莉陷入了其父所預言的“萬箭穿心”的讖語式的現實困境之中。從《萬箭穿心》中李寶莉的命運走勢,我們不難總結出方方筆下女性人物命運及家庭成員關系的發展、演變線索,即平靜下暗流涌動的夫妻關系——男主人公背叛——女主人公痛苦與彷徨——女主人公挑戰男權話語——挑戰失敗——陷入困境。這樣的女性人物與夫妻關系的發展線索體現出了方方筆下女性人物的生命體驗的無奈與沉浮。如果拋開道義層面的思考,單從人物生命體驗的層面對這些女性人物的命運發展過程進行探究,我們就會發現在上述的這一命運線索的背后,這些女性人物形象作為生命體驗的本體,她們在經歷了“西西弗斯”式的抗爭之后陷入了“掙扎也無用”的人生本體論的困境。
二、身心自戕后女性話語意義的自我消解 在方方的女性意識比較明顯的小說作品中,當自身的生活狀態陷入某種困境的時候,其中的女性人物往往力圖以身心自戕的方式與男權話語體系進行博弈,她們試圖以此使家庭的男權話語言說者陷入言語、生活和道義上的多重被動中,進而占據家庭話語博弈的相對主動權。然而,這些女性在實施了諸種略帶極端性的身心自戕行為之后,她們并未真正獲得話語權的自主和生活狀態的改善,反而,這些女性為自身話語言說權利和家庭地位所作出的諸般努力在某種程度上被近乎荒誕地消解殆盡。
在小說《落日》中,當丁家老太意識到自己一生中含辛茹苦地為家庭做出的努力與犧牲并未換得兒孫的寬容和孝順,本身亦失掉了在家庭中存在的空間和余地的時候,丁老太選擇了自殺這一極端化的方式來進行抗爭。丁家老太這樣做的目的并不全然是為了取得在家庭中的話語和地位,篇中對丁老太真實心理訴求的呈現更是顯現出這個女性角色內心深處的令人痛心的、近乎卑微的心理境遇。小說開篇部分對丁老太的心理活動有這樣一段描寫:丁老太在服毒之后想:“到明天看你還心安不安!一想到明天,祖母似乎感到一些寬慰,不覺生出幾分快感。她咧了咧嘴笑了一下。”如果結合這段話的語境進行分析,這段描寫幾乎觸目驚心到讓人不寒而栗的地步。丁老太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并未感到恐懼,而是感到一絲快慰,她用生命的代價所要求得到的不是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而只是讓兒孫們感到良心上的自責與不安。可是,從丁老太服毒后其子丁如虎和孫子成成的表現來看,他們起初確實感到了不安,但是從其后全家人的反應來看,人性之惡被擴大化地、極端化地表現出來,丁老太連這最微茫的訴求亦未能全然達成。如果這種以命為籌的博弈最終連相關男性責任人的良心自責亦未能獲得,那么這種博弈的代價是生命所不能承受的,其實際意義也被更深層次地、無情地消弭了。
三、既成道德評判體系下的道德困囿 在方方的筆下,很多女性角色的行為是以反傳統、反道德的姿態出現的,她們的言行對已有和現有的道德體系有著很強的解構意味。在《奔跑的火光》中,文堂與英芝調笑并說英芝是“淑女”,而英芝的回應竟然是“覺得把自己同‘淑女’這樣的詞聯系起來,是一件很好笑的事”,“便說:‘去他媽的淑女’”,雖然說當女性在面臨生活的困頓和理想的不可實現的生命困境的時候,任何人無權與無力以道德的制高點去評判其言行,但是英芝對“淑女”這一稱謂的國罵式的回應彰顯的是女性自身道德評判體系的全然瓦解和迷失,這一回應的背后隱現的是文學創作主體在當代道德體系滑坡的語境之下對文本道德指向性的無意識視盲。正如“解構主義者所針對的目標是所謂‘元敘事’或‘原話語’”,創作主體在創作中體現出的道德意識的薄弱和缺失直接消解和顛覆了“天地君師親”“仁義禮智信”這些傳統的道德倫理觀念,英芝一類女性人物的言行在某種程度上擊穿了人類共有的真善美的道德底線。英芝一類女性在以言行沖決了家庭、社會中的既成道德體系之后,她們并未真正獲得身心的解放,亦并未獲得自己曾經設想的生活,反之,她們逐漸脫離原有的本就瑣屑難耐的生活軌道,在生活、情理、法律、道德的多重考量之下日益迷失方向、迷失自我,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道德困境之中。
四、方方小說敘事話語背后的對話性缺失與“唯我型”獨白式思維 對話理論是俄國文論家、哲學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關小說作品的過程總結得出的一個文藝理論。巴赫金認為,小說創作主體、小說中的人物之間并非處于孤立的狀態,而是存在著內在或外在的對話性聯系。小說話語對話性的基礎在于人物之間的平等關系,以及“人際之間的彼此獨立和相互需要,一個人的意識不足以產生話語(文本),人的思維成品(即話語或文本)必須是在依托別人并在對話中才能產生,這是人的社會性所決定了的”。然而,在方方小說敘事話語中,不僅人物之間的話語趨向于獨白性,而且構成對話性的先決條件——人物之間的平等、獨立與需要也相對薄弱。例如:在《萬箭穿心》中,如果說李寶莉、馬學武、小寶、萬小景等人物相對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必須有關聯的需要,那么,人物之間的平等地位則是非常薄弱的。李寶莉與馬學武之間的夫妻關系其實一直沒能實現平等,李寶莉起初一直自恃自身的優越條件和潑辣的個性在家庭生活中占據話語上風,而馬學武在成為廠辦主任后其個性和在家中的話語地位也悄然改變,而此時李寶莉對他的相對忍讓竟然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就是說,兩者的關系在家庭生活的動態變化中一直未能實現平等。由于人物之間地位的不平等,方方小說中的人物話語對話性的先決條件也就沒有了,這就導致了方方小說中話語對話性的匱乏和“一方壓倒另一方”的獨白性思維的顯露。
方方小說對話性思維的缺乏的背后是創作主體“唯我型”獨白式思維在文本中的呈現。在巴赫金看來“獨白思維主要包括唯我型和唯他人型兩大思維傾向”,在方方小說的敘事話語中,以己度人的“唯我型”思維傾向相對明顯,這使得文本呈現出一定的話語對抗性。在《萬箭穿心》中,李寶莉與茶館服務員發生口角,好友萬小景在勸慰李寶莉的過程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你跟她鬧什么?她不過一個做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這句話的背后所隱含的不僅是封建等級觀念的沉渣泛起,而且還體現出創作主體投射于人物言行中的“唯我型”對白式思維,即人物一切以自我為言說和思考出發點而忽略他人感受的獨白性思維。
五、社會話語語境背后的對話性思維的缺失 關于“對話”這一概念,俄羅斯出版的《文學百科辭典:術語與概念》從七個方面進行了解釋,這七點解釋分別從言語、言語體裁、美學、思維等層面入手解析了“對話”的各個層面的意義,其中后兩點分別是:“生活的、哲學的、審美的立場”和“與獨白相對立的精神構形原則”,如果從對話一詞的反義進行反向思考,方方小說中的對話性缺失也意味著其審美立場和創作思維構形中的獨白性思維凸顯。在方方小說中,很多文本故事發生的社會話語語境都潛隱著人物對話的缺失和對抗的泛化。不論是《奔跑的火光》《萬箭穿心》《落日》《紙婚年》這一類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女性意識明顯的小說作品,還是《風景》一類并未以女性為主人公的、略帶女性意識的小說作品,其中人物所處的生活環境都有某種共性:即經濟上困頓、人際關系的惡化、言語交際的“零和”對抗化、社會道德失范,這種預設的話語語境的共性使得人物之間的正常交流變得非常難于進行。方方小說中社會話語語境的對話性思維的缺失和以自我為中心的獨白思維的顯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后社會大環境的變化,從這個角度說,方方小說無疑具備了藝術和生活雙重意義上的真實性。然而,即便以方方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融合了現代主義甚至是后現代主義流派的很多因素,但是如果還有一定的現實主義意味,其道德指向性就不應該被模糊,即便是社會大環境在社會轉型期間出現了獨尊式的獨白性思維的泛濫,文學在表現生活尤其是表現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女性的生活的時候也還是應該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具有一定建構意義的道德和價值觀指向。
對話性的缺失與獨白性思維的泛濫使得方方筆下的兩性言語溝通顯示出極強的對抗性。這種兩性于家庭生活中的零和對抗,最終不會為女性在既成的男權話語體系中謀得平等的地位,反而只會使得她們在庸常的家庭生活中陷入更加無法自拔的悲劇性境地,家庭中的每一份子都只會在無休止的愛恨交織中苦苦掙扎。只有兩性共同打破“唯我型”的獨白式思維定式和兩性對抗的話語結構模式,兩性話語才有可能真正達到互敬、互諒、互愛的平等、良性的關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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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基金項目: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空間敘事研究[ZJ2013006]
作 者:王慶全,遼寧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