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畫壁》和《鄉村醫生》中的夢境敘事

摘 要：中外文學中夢境敘事的手法，被很多作家采納。本文以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畫壁》和卡夫卡的《鄉村醫生》為個例，通過文本對比，從敘事結構、此岸與彼岸可溝通性兩方面出發，旨在找出二者之差異，并由此試析中外兩種夢境文學的成因，探析導致此兩種文化現象背后的因素。

關鍵詞：夢境文學 天人合一 二元對立 浪漫主義 非理性

一、引言

夢境是文學意象的重要來源之一，甚至被當作文學母題，古今中外不同時代的作家都會從這一超越意識的母題中汲取寫作靈感。而眾多夢境敘事文學中，中國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畫壁》和奧地利卡夫卡的《鄉村醫生》頗為與眾不同。

《畫壁》出自《聊齋志異》卷一，講述朱舉人飄飄然進入寺廟畫壁中，與仙女私會之事；《鄉村醫生》則描繪了某個鄉村醫生風雪交加之夜出診所見。后者是卡夫卡極為重視的一篇文章，他曾坦言自己從中得到了滿足。下面將對二者異同點進行分析，并試圖找出這種異同幕后的原因。

《畫壁》與《鄉村醫生》均為文學史上具有代表意義的作品，二者之間最大的相同點為寫作手法——夢境敘事。作者通過夢境敘事，向讀者展示了一個荒誕世界。前者寫朱舉人“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1}，活生生的人，因注目凝視而入畫。此事只可能出現在夢中，在現實中是絕不可能的，后者醫生風雪夜出診，竟不知自家馬廄里有人有馬，就連家中女仆也對此并不知情，此其一證明為夢境；其二，醫生上馬車后，“我的眼里和耳里全是穿透所有感官的風馳電掣。這也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因為我已經到了，仿佛我的院門前徑直就是我的病人的院子”{2}十里之外的村子，瞬間到達，現實無法達到，唯夢境能做到。

作者采用此種敘事手法，一方面加強了文章文學性與可讀性；另一方面通過夢境向讀者展示了自己的寫作意圖。蒲松齡在《畫壁》中表達的是“幻由心生”這一思想，在文章末尾的異史氏言“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③，表現得頗為明顯；《鄉村醫生》中卡夫卡描繪醫生為病人看病、病人家屬在一旁似乎并不怎么關心的畫面，讓人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與異化，家屬們并非真正關心病情，只是假裝在意，機械地履行家人職責而已。

總之，二者雖同為夢境敘事，貌似相同，實則頗為不同。其差異之處將在下文做具體分析。

二、二者差異之表現

二者最明顯的差異即故事內容和敘事視角不同，但此亦所有文學作品的共有差異，遂此處省去具體分析，著重分析其敘事結構及文中涉及的此岸與彼岸之間的關系問題。

1.敘事結構之差異

二者的敘事結構一個清晰，特點明顯；而另一個則結構模糊，雜亂無章。《畫壁》中從人物出場，到如何進入夢境、夢境中發生何事、夢的主人公何時如何走出夢境回到現實，一系列事物發展順序清晰、情節明了，若非明確說明，與現實無甚差別；但《鄉村醫生》中，故事是否為夢境有待考證，主人公是否在夢中，抑或仍處于現實，作者對此只字未提；霍爾和林德（Hall and Lind）（1970）對卡夫卡被譯成英文的“非小說體”文字資料進行詳細考證，發現對夢境的描述多達37次（《卡夫卡日記》31次，《給密倫娜的信》6次）。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真實夢境與卡夫卡夢境般的作品互為指涉，具有驚人的相似性，甚至有時候，小說本身就是夢境的如實記錄。④所以該篇到底是文中醫生的夢境，抑或卡夫卡的夢境，且文章敘事順序模糊、編排雜亂、缺乏邏輯，讀者只能根據其中的只言片語和常識來推測此為夢境。

2.此岸與彼岸的可溝通性之差異

《畫壁》中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真中有幻，幻中有真，雖為幻，但不失真，近人情。彼岸中的散花仙女本為佛經中一神女，圣潔高貴，不染塵俗，但在《畫壁》中，卻是青春活力、情竇初開的少女，并且仙女的女伴們并非高冷脫俗的神女，同樣是一群活潑可愛、愛捉弄人的少女，這些神女一反往日不近人情、不通俗事的印象，給人一種實為此岸塵世女兒的錯覺。處于此岸的朱舉人在進入寺廟看見壁畫后，竟然同彼岸的仙女產生了聯系，飄飄然進入畫中，與處于其中的仙女“狎好”；而《鄉村醫生》從頭至尾，均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文中開門見山“我的處境十分窘迫”⑤，沒有任何鋪墊，直接進入夢境。文中醫生出診時，竟被脫光了衣服，“抓著我的頭和腳，把我抬上了床”⑥；病人家屬只是站在一旁，看著醫生忙這忙那，“姐姐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告訴幾位客人。他們正踮著腳尖，張開雙臂以保持平衡，披著月光走進敞開的院門”⑦。作者描繪了一幅極其荒誕、與現實格格不入、讓人無法理解的彼岸世界，旨在通過夢境敘事手法，向讀者展示現代社會對人的戕害，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

三、二者差異原因之解析

縱觀上文，可看出二者在敘事結構上一個清晰明了；而另一個則似夢囈般，敘事結構模糊。而對于此岸彼岸問題，《畫壁》展現的是此岸與彼岸可溝通，可認識與發現，并且彼岸中的變幻會在此岸中展現出來；但是《鄉村醫生》中此岸與彼岸不可溝通，它們之間被某種東西阻隔開，產生隔閡與異化。深入分析兩位作者所處時代與地域，可找出二者文學差異之原因，現簡要分析如下。

1.浪漫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之影響 明中后期，隨著社會經濟及陽明心學的發展，人的價值與個性、情感與欲望都得到肯定，整個社會都有追求自由的愿望，這種愿望在文學上則表現為浪漫主義的形成，這股浪漫文學思潮突出表現在諸如《牡丹亭》《西游記》之類的小說中。他們追求主觀的“真”。所以《牡丹亭》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從而突破束縛；所以《西游記》“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聊齋志異》化實為虛、融真入幻的創作方法正是這一浪漫文學思潮的延續和體現。{8}《畫壁》中人入幻境固然虛幻，可是在幻境中與散花仙女“狎好”是真實的；散花仙女雖然為佛經中虛幻的人物，可是仙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實為凡塵女子，頗為真實。真幻相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蒲松齡化實為虛，又化虛為實，虛實交替出現，故而能將浪漫主義演繹得如此出神入化。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非理性主義思潮對啟蒙運動以來“理性”傳統進行了反駁，在發現了人的“非理性”精神活動以后，發現了“理性”的他者，如直覺、幻覺、潛意識、無意識等。⑨非理性主義對于人的心智中那些無法用邏輯概念系統建構的精神活動更加重視。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注重對人的各種非理性活動進行描寫與再現，強調人的精神生活的各種非理性因素。非理性主義在本體論上否認世界是一個合乎理性的和諧的整體，把世界看作是一個無序的、偶然的、不可理解，甚至荒誕的世界。而卡夫卡受非理性主義影響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他認為生存就是如此荒誕與虛無，世界是如此令人痛苦與絕望。正如在《鄉村醫生》的末尾，醫生丟掉了工作，駕著馬車，漫無邊際的游蕩，始終無法到家，最后發出“上當了！上當了！一次聽信了深夜騙人的鈴聲——就永遠無法挽回”⑩的感慨。文中病人傷口的異化，醫生對家及家中財產的陌生感、病人生病后的孤獨感及醫生逃出病人家后漫無目的、到處游蕩的孤獨無助感，均是這一思潮在卡夫卡作品中的體現。

2.“天人合一”與“二元對立”之影響 從哲學上來說，中外兩種哲學有很大的不同。中國傳統哲學的“天人合一”思想長期影響和支配中國人觀念。《畫壁》中“情景合一”，主人公可以任意出入幻境，可與幻境中的人物相互交流。如文中朱舉人“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11}。進入幻境后，看見畫中仙女，“乃趨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12}，后在寺廟僧人的呼喚下，“遂飄忽自壁而下”{13}，走出幻境；回到現實之后，見畫中仙女“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14}。而西方近代“哲學思維方式的基本特點是從主客、心物、靈肉、無有等二元分離出發運用理性來構建形而上學的體系”{15}，他們逐漸形成了人與自然分離的哲學認識，確立了一個物我分離、主客對立的二元世界。二元對立表現為人與自然的對立、人與他人及社會的對立、人自身的分裂。《鄉村醫生》中，醫生與病人二元對立、女仆羅莎與馬夫二元對立、醫生同病人家屬二元對立、醫生的個人責任（回家解救羅莎）與他的社會責任（留下來診治病人）二元對立。通過這些二元對立，表現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人的發展與社會發展之間的矛盾、人自身思想觀念的分裂與異化。

四、結語

蒲松齡與卡夫卡均為文學大家，二者雖處不同國度、受到不同哲學與文學思潮影響，但作為大家該有的文化情懷是他們最大的共同之處。兩位大家筆下的夢境本為幻，從幻中，我們感悟人生，體驗世界。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兩位表面似是在寫夢幻，實則真中有幻，幻中有真，真幻交錯，不僅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同時還引起深刻的反思。總而言之，即使在今天，二位大師的作品仍然值得我們反復品讀。

①③{11}{12}{13}{14} 蒲松齡：《聊齋志異》，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第9頁，第7頁，第8頁，第8頁，第9頁。

②⑤⑥⑦⑩ 卡夫卡：《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說家——卡夫卡》，謝瑩瑩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頁，第115頁，第119頁，第118頁，第120頁。

④ 張莉：《卡夫卡的夢境詩學及其在20世紀后期中國小說創作中的回應》，《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

⑧ 胡艷玲：《幻由人生——<聊齋志異·畫壁>評析》，《作家雜志》2010年第5期。

⑨ 江寧康：《西方非理性主義思潮與文學創作》，《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10月27日。

{15} 劉放桐：《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頁。

參考文獻：

[1] 馮毓云.二元對立思維的困境及當代思維的轉型[J].文藝理論研究，2002（2）.

[2] 周先慎.幻由人生和以幻寫實——說《聊齋·畫壁》[J].小說叢談，2013（4）.

[3] 趙山奎.關于卡夫卡《鄉村醫生》的解讀[J].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2（6）.

作 者：黃亞玲，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海外漢學、英美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