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蕙芳》出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講的是一個叫馬二混的，貧窮本分、老實巴交，一個叫蕙芳的美貌仙女下凡和他做夫妻。相伴數年離開后，仙女別有一番情意，趁送織女過河之日，下凡間看望馬二混。兩相依依，語無休止。最后，仙女還安排馬二混終老入土。這個馬二混窩里窩囊，也不知仙女愛上他哪兒。在風云際會之民國，卻有一個人很是佩服他。美譽馬二混，混得有意思。這個人便是民國四大書法家之首，譚延闿。

譚延闿與陳三立、譚嗣同，時人并稱“湖湘三公子”。民國書法家中有真草篆隸四大家之謂。他們是譚延闿的真，于右任的草，吳稚暉的篆，胡漢民的隸。四人均為國民黨元老級人物，同時也是活躍于政壇的頂尖文人和叱咤牛人。民國素有“南譚北于”之譽，指的就是譚延闿和于右任。巍峨的南京中山陵石碑碑文、黃埔軍校的匾額，皆出于譚延闿之手。譚延闿的楷書，偉岸堂皇。他尤以顏體楷書聲名天下。榜書、小楷皆極精湛。廟堂之氣凜然，猶彌且堅，沉穩儲勢，筆墨雍容，安靜簡穆。從外部形態看，筆力沉實，向內之力往下貫。筆畫極具張力，富有彈性和韌勁兒。他是繼錢灃之后，清代又一個寫顏體的大家。就顏體的圓融和靈動來說，錢灃卻不及譚延闿。可謂宋、元、明、清以來，譚延闿是寫顏體楷書的第一大家。

譚延闿于1880年，生于浙江杭州，祖籍湖南茶陵。其父譚鐘麟，可謂貴極人臣：做過清廷的“西北王”陜甘總督、“華南王”兩廣總督、“財神爺”戶部侍郎，和號稱“封疆大吏”之首的直隸總督以及北洋大臣。譚延闿在家里的男孩子中排老三，是名符其實的官家公子。但他卻并非是紈绔子弟，自小經受嚴格的教育。他幼承家學，天資聰穎，五歲入私塾啟蒙。父親規定三日一文、五日一詩，每天還要他練寫大、小楷毛筆字，少年臨池，就頗見筆力。譚延闿自小便打下了扎實的童子功。他十幾歲時，父親譚鐘麟在京任禮部侍郎，常把兒子的習作拿來給官場中人傳閱。光緒帝的師傅翁同龢看后，在日記中寫道：“訪文卿，見其第三子，秀發，年十三，所作制義奇橫可喜，殆非常之才也”；以及“三令郎偉器也，筆力殆可扛鼎”。能夠得到皇帝的師傅如此美譽，可見譚延闿少年時的才具便不同凡響。后來他的一路表現，誠哉斯言，可圈可點。1893年，譚延闿到長沙參加童子試，考中秀才。譚父當時年事已高，譚延闿在陪同父親的同時，繼續跟從各地名師學習時文。1902年，他考中舉人。1904年，在中國最后一次科舉考試中，24歲的譚延闿中試第一名貢士，即會元。簡言之，就是全國統考第一名。這一成績，填補了湖南省在清代兩百余年無會元的空白，等于破了湖南的天荒。接下來，湖南盼望譚延闿連中三元的呼聲頗高。4月他參加殿試，并未考中狀元，名列二甲第三十五名，賜進士出身。有傳言說，譚延闿實則高中狀元，但因為湖南早幾年殺了譚嗣同，迫出了“丁未新政”。狀元再是湖南籍譚氏人，怕惹慈禧太后惱怒。再加上當年是旱災，劉春霖就成為中國最后一位狀元了。

科舉考試作為人才選拔制度，是天下所有讀書人，渴望走向文人仕大夫階層的唯一通道。而書法是否端莊漂亮，對于考試結果是至關重要的。優秀的考卷，往往關注兩方面因素是否出類拔萃。即，文章內容和書法水平。書法水平之高下，直接涉及到考生能否金榜題名或名落孫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甚至說，一個讀書人能否通過科舉考試改變命運，從窮秀才邁向飛黃騰達的權貴，書法都起到了實際的推波助瀾的功用。秀才、舉人往往能寫上一筆好字，就是因為他們有苦練書法的迫切性和功利性。科舉考試，使得書法藝術的興盛與繁榮，有實際存在的意義和土壤。盡管到了清光緒三十一年，即1905年，中國才廢止科舉考試這一延續了1300多年的官吏選拔制度。但是民國年間的讀書人，對于科舉制度還綿延著生存上的期待，對書法還做著長期的艱苦的準備。中國傳統文化的多項技藝，在民國時期并沒有斷代。因此，民國年間的讀書人，書法藝術普遍高標，有其深層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內涵。作為“讀書種子”，民國讀書人對中國傳統文化，還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譚延闿作為全國統考第一名的會員出身，其書法功力之深厚，可見一斑。其書風，經歷過幾番精進。弱冠時，他學趙孟煩、劉墉。后來師法顏真卿行楷尺牘，兼學楊肇、翁同龢。而立之年后，他專習顏真卿，并參考錢灃筆法。他以顏真卿《麻姑仙壇記》為日課，平生得220通。1929年4月，譚延闿在上海養病期間，就臨了203通。除精學顏魯公外，他還泛學百家，兼涉篆隸。40歲后，他于古法帖無所不臨，此后書風大變。

譚延闿是進士、入過翰林院的，故而學養極深，學東西吸收得快，并能巧妙地從前人書中收獲營養。1926年，他以行楷背臨古帖。如黃庭堅、蘇東坡、米芾、趙孟頫、文征明、祝允明、董其昌。他臨帖神速，筆畫精工，無人企及。譚延闿在離世前的幾年，致力于章草，訪尋石刻舊拓，渴望豐富書法變化，營造更為醇厚的藝術語言。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才力雄強之人，卻得到了時人的百般詬病。譚延闿去世后，尸骨未寒，上海一小報便祭出一幅挽聯，流傳甚廣：“混之為用大矣哉，大吃大喝，大搖大擺，福大命大，大到院長；球的本領滾而已，滾來滾去，滾入滾出，東滾西滾，滾進棺材”。還有人假借章太炎之語氣，另奉一挽聯：“榮顯歷三朝，前清公子翰林，武漢容共主席，南京反共主席；椿萱跨兩格，乃父制軍總理，生母譚如夫人，異母宋太夫人”。兩挽聯刻薄之極，除卻人身攻擊外，還揭發譚延闿乃是其父的小老婆所生。此外，他還有其他渾號：“混世魔王”、“八面玲瓏水晶球”、“藥中甘草”、“伴食宰相”。便是譚延闿在世時，他就倍受世人發難。50歲生日，湖南張冥飛給他作一壽辭：“茶陵譚氏，五十其年，喝紹興酒，打太極拳，寫幾筆嚴嵩之字，做一生馮道之官；用人惟其才，老五之妻舅呂，內舉不避親，夫人之女婿袁”。罵來罵去，核心之處無非就是圍繞譚延闿的“混”世作風。誠然，他自己也甘心去“混”。倘若論證其人其書，好像譚氏書法與本人，存在一些差距。譚延闿之擎窠榜書，初見敬而畏之，呈雷霆萬鈞之勢，力道老辣，墨色濃而發焦；久視則靈活而可愛，拙趣縱橫。書法線條如樹大根深的蒼勁枯老虬枝。筆法、氣度頗得顏真卿楷書之三昧真傳，堂堂正正、威武不屈。

清末民初，群雄爭霸，中國面臨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對時局，完全超出所有人的經驗，沒有人知道未來如何，路在何方。譚延闿受舊學之恩，又被科舉賜予厚望。但他高中會員后的第二年，便離開清廷反鄉辦新學。因為有積極投身新式教育的經歷，31歲的譚延闿被推選為湖南咨議局局長。亂世塵囂彌漫。立憲運動、武昌起義、二次革命、護國運動、北伐戰爭等軍閥亂戰、黨派林立中，城頭變幻大王旗，諸多風云人物只可穩坐一時。譚延闿卻總能審時度勢，官是越坐越大，最終位極人臣。慈禧太后、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這些更迭登場的權重人物，皆對他賞識有加。譚延闿為官恪守三不原則：不負責、不諫言、不得罪人，真正是刀切豆腐兩面光。個中甘苦，冷暖自知。當國家整個系統走下坡路時，沒有健康的政治生態和良性的資源共享，生存空間被掠奪，資源稀缺。目光短淺的人，只能看到系統內部的結構，只同眼前人爭搶資源和惡斗。譚延闿似乎看到了，如脫疆野馬一般無秩序的時局，用什么樣的繩索，才能將其駕馭，實現可控的現實性操作。“混”，似乎觸及到了秩序的曙光。“權者反于經”，軍閥混戰的年代，槍桿子多寡法則下，譚延闿看似沒有血性和立場，為了生存，“混”就成了刀譜。“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談何容易？那需要生而逢時。有大智慧的人，跟著時勢，沒有執著。“君子以永終知敝”，善始善終是一種智慧。當多元和諧成為一種奢望，硬生生把人推到危墻之下，或許只有在書法創作時，譚延闿才釋放真性情和火熱的能量，保持真我。他的棱角和剛性方可彰顯。字與人，極大反差，恰是陰陽調和，實為對立和統一。圓融自如的譚延闿，無法在現實中發力，反而在書法藝術中宣泄，爆發和沖撞男兒本色，鋒藏力透、氣格雄健。

作為清王朝的學子，譚延闿雖三考出身，書法絕無館閣習氣。乃書之骨力雄厚、氣象渾穆，純為其生命的向度。他在題錢灃書法：“舉世沉酣趙董日，昆明異幟獨顏公。莫言書法雖小道，天挺人豪故不同。”中，申訴了人書合一的心聲。書法哪里是技巧這么簡單，是一個人精神內涵的外化。因皇帝喜好，清初基本上就是董其昌書法的天下。錢灃卻逆流學顏，鐵骨錚錚。譚延闿贊美錢灃，也是自譽“天挺人豪”的自己。他寫顏字主張“上不讓下”，“左不讓右”；凡“撇”必須挫而后出鋒，凡“直”必直末稍停，而后下注，故書雍容挺拔。孫中山就任廣州大本營大元帥時，譚延闿為內政部長，與總參議胡漢民跟隨孫中山。一日，一位湘籍軍官，口稱有機密稟告，要求單獨與孫中山密談。譚與胡就進了內室等候。不料來人痛罵譚延闿兩面三刀，無信仰，不可靠。足足大罵一個多鐘頭，連胡漢民都聽得坐立難安。譚延闿始終鎮定自若，面無改色，事后也不辯解。胡漢民大為佩服，逢人便贊譚，“每臨大事有靜氣”。孫中山認為譚延闿不喜與人敵對，且大人大量，欲意將宋美齡介紹給譚延闿續弦為妻。在宋家上下極為滿意的情況下，譚延闿卻設計認宋母為干媽，平和化解危機和尷尬。譚延闿妻子病逝那年，他剛剛40歲，正值男人的盛年。亡妻臨終囑托他，把孩子們照顧好，就不要再娶妻了。譚延闿信守誓言，自妻子逝去，再無與任何女子有糾纏。每年妻子祭日，賦詩一首，以念情深。有一詩中云：“故人恩義重，不忍再雙飛”。亂世中，譚延闿在書法藝術世界和男女兩性關系中，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秩序。

1930年9月，譚延闿患腦溢血去世。他那一手絕世楷書，伴隨其溘然長逝，成為千古絕唱。譚延闿，是倍受世人爭議的一代大家。孫中山稱他“一時人望”；蔣介石頌他“文武兼資”、“黨國英奇”；胡漢民贊他“休休有容，庸庸有度”、“和氣中正”、“藥中甘草”；于右任評他“民國第一完人”；毛澤東早年譽他“興邦英俊”、幾十年后評價他是“一個聰明的官僚”。集褒貶不一、亦莊亦諧評價于一身的譚延闿，用一生去實踐馬二混的人生哲學。然而，又有誰去聆聽他內心，不為人知的鮮活故事？或許“混之用大以哉”，是那個時代高明和絕妙的生存智慧吧。然而，譚延闿的楷書藝術，卻是彪炳千秋，永載史冊，垂范后世，無有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