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豫南新發現的東漢摩崖刻石《張汜雨雪辭》,從未見載于歷代文獻,具有重要的史料、文學、書法及其他多方面價值。經現場踏查,對這方刻石進行了全文釋讀、深入研究及通篇臨摹,并就其保護方式問題進行了切實探討。
關鍵詞:東漢;摩崖刻石;請雨;韻文;隸書;保護方式
一方堪為臨池范本的露天摩崖刻石,在經歷1900余年的歲月湮沒、風雨剝蝕之后,新近在豫南駐馬店市郊被發現。這件鐫立于東漢永初七年(公元113年)的隸書作品,記載了當時吳房縣主官張汜,率領主簿魏親等屬吏為民祈雨的事跡。全文195字,雖有斑駁殘泐,但整體上尚無礙辨識。刻石的內容,涉及東漢時期的氣象、天文、歷法、農業、民俗、信仰、地理、行政區劃、職官、公務管理、匠作、文體、文字、書法藝術等諸多方面,通過與傳世文獻的對比研究,可以“發掘”出許多剴切而又鮮活的第一手材料。
這件具有極高史料、藝術價值的千載遺存,是河南境內迄今所見的漢代官方祈雨摩崖孤品,素未見載于任何史籍。這方刻石自發現后一直未引起學界關注,2015年下半年,了解到《張汜雨雪辭》的基本情況后,筆者第一時間深入現場踏查,并率先對其內容作了通盤讀釋,還撰寫了長達7000余字的學術論文,從而使這方祈雨摩崖的學術研究空白狀態得到了有效填補。2016年1月9日,《光明日報》第7版刊發了南京大學考古學博士鄭志剛的署名文章《一千九百年前的東漢祈雨摩崖發現〈張汜雨雪辭〉》,引起多方關注。
一、刻石內容讀釋
茲摩崖刻石略近正方形,寬57.5厘米、高51.5厘米,環周界以粗邊陰刻單線,框線交搭處四角飾有漢代流行的卷云紋;隸書陰刻,有行有列,清晰嚴整。凡16行,滿行13字,空缺13字,共計195字;每字高、寬2至3.5厘米不等,字距、行距皆約1厘米;石面未見界格鑿痕,或當時書丹現場有習見的朱砂界線,后經雨水沖刷而消失;字態飽滿淳朗,用筆挺健、線質凝勁,點畫方圓得所,可與多種傳世漢石互見。摩崖原文數處漫漶,現經筆者句讀后如下(文中“」”為行界分隔符):
惟永初七年,十二月有閏六日[1]戊」戌,吳房長[2]平陰[3]張汜字春孫,以詔」請雨。絜齋[4]詣山,為民謁福。敬香充」牲,稽首震恪。上天崇遠,款允不達。」乃騭田嶽[5],造靈作樂。天監閔照[6],玄」雲駢錯。觚胙未終,甘雨累落。庶卉」咸茂,國賴寧樂。惟精之感,厥應孔」遬[7]。時與主簿魏親並餘官屬[8],攀兀」登峻,壹慨再息。晏臻茲坐[9],劬勞備」極。余來良難,君亦歉渴。率土之濱,」此鄿朝賀[10]。欽記鄙辭,以征百福。唯」遠既哀,殖我稼穡。國殷民考,蓋如」斯石。」亂曰:登斯嶽兮,望旋機[11];三光霧兮,」雪徽徽;降我穡兮,育英芝;國賴寧」兮,福崇崔;永如山兮,靡隤時。
不難看出,吳房縣的這次祈雨活動,可以對《后漢書》中漢安帝在位期間自然災害頻仍、尤其是苦旱纏綿的記載,進行有力印證。而張汜、魏親等基層官吏的情況,史書中沒有記錄,他們是被歷史遺忘近2000年的人物。如果沒有這方摩崖,他們將永遠湮沒在歷史的煙塵深處。這就彰顯了刻石“補史”的功用,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二、文學、書法價值
就文體而論,《張汜雨雪辭》是介于詩歌與散文之間的韻文,全篇暢達優美、富有文采。其以四言句式為主,有顯見的韻腳(“亂曰”之前主要押仄聲韻,韻字有雨、福、恪、樂、錯、落、速、息、極、渴、賀、穡、石等;之后則押平聲韻,韻字有機、徽、芝、崔、時),其中“入聲韻”所占比重較大。

此外,這篇摩崖刻石的書法價值也是顯見的。“兩漢刻石隸書的發展,可分為西漢——東漢早期(公元前206年至公元106年)、東漢中期(公元115年至公元146年)、東漢晚期(公元147年至公元219年)三個時期。”[12]據此可知,《張汜雨雪辭》正處于東漢隸書早、中期界搭過渡的節點之上。其字體態稍修峻,具波磔而不張揚,筆致遒凝,會圓于方,通篇氣息古勁、清拔、肅謹、朗暢。唯末字“時”,因篇尾空間陡然寬綽而逸興奔縱,將豎鉤部分長拋而下,并于駐腳位置豪頓重按形成肥碩效果,有漢竹木簡牘書趣致,與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刊立的《張景造土牛碑》(現藏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崗漢碑亭)中的“府”字相類。如斯書寫水準,實非鄉野芻蕘所能夢見,理當出自訓練有素的官方文職人員之手。
漢代官制中有令史、書佐等職,其主要任務是擬定和抄寫各種文書函件,是中央和郡縣各級行政官員的書記秘書。各地出土的漢代公文簡牘和東漢的豐碑巨刻,往往都是他們的作品。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書寫于闊大粗礪的自然石面上、旨在敘事紀功的《張汜雨雪辭》,不僅沒有慣常摩崖書風的樸野恣縱,反倒呈現出一派莊雅儀度。可以說,就書法風格而論,在兩漢摩崖刻石作品中,《張汜雨雪辭》是一個異數。
筆者在展開學術研究的同時,也對《張汜雨雪辭》進行了通篇臨摹。這方刻石的凝挺線質,若遣馭毛筆表現于生宣,則宜裹鋒澀行,不可輕滑草率,更忌癡重軟肥。依筆者體會,如果能夠在對《石門頌》《景君碑》《張景碑》《禮器碑》等經典漢石進行“熱身”臨寫之后,再深入《張汜雨雪辭》,應當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三、保護方式探析
自被發現以來,東漢珍稀文物《張汜雨雪辭》不斷遭受人為破壞。其所面臨的保護問題,業已不容漠視。

由于監管不力,暴露于荒山之巔的《張汜雨雪辭》,一直被各方人無序捶拓。瀏覽“孔夫子舊書網”等交易空間,會發現一幅拓片均價已飆至千元左右。利欲驅使之下,瘋狂持續上演。在現場,打拓片者產生的生活垃圾(飲料瓶、礦泉水瓶、碗筷、燒柴取暖之后留下的灰堆等)隨處可見,巖縫里還塞著臉盆、毛巾、鬃刷、批刀、漿糊等作業工具。本已遍布裂紋與坑坎的摩崖石面上,眼下又被砸染得黑糊糊、油膩膩,有如野火焚過般狼狽不堪。
《張汜雨雪辭》的多方面價值經媒體報道后,當地文物部門先是在這方摩崖旁側的巖石上寫下“若人來,垃圾請帶走”“嚴禁拓片,違者重罰(依法處理)”等警示語,隨后可能發現效果欠佳,于是干脆用鋼筋焊制了內外兩重方籠,牢牢將摩崖刻石“囚”了起來。
鋼籠深禁,固然可使碑估卻步,對千載漢石而言,或為另一種傷害。當電鉆與膨脹螺絲,緊貼著《張汜雨雪辭》的四方邊框粗暴作業的當兒,這方飽經滄桑的摩崖,落下的也許不再是飄灑的雨絲與雪花,而是悲憤的淚水!


那么,全國范圍內的其他漢代摩崖刻石,各自的保護現狀如何呢?筆者抽樣列表(見附表),將包括“漢三頌”在內的數處知名摩崖,作了簡要統計。有關專家指出,用鋼籠將千年刻石牢牢“禁閉”起來,顯然是不妥當的。一般來講,除非萬不得已(譬如《石門頌》《開通褒斜道刻石》等的情況),摩崖刻石最好不要離開其原生的自然環境。有關部門是否可以考慮像《西狹頌》那樣,為《張汜雨雪辭》在石龍山頂修建一座高質量的碑亭呢?如果圍繞碑亭,再完善一系列參觀游覽的配套設施,就不僅為駐馬店增添一處高檔次的文化景點,還為能夠全新展示《張汜雨雪辭》的獨特魅力,提供有力保障。
說到底,文物保護,不光要措施得力,還要方法妥帖。由著性子蠻干,置保護過程中的“有愛、有效、有度、有序、有節、有格”等原則于不顧,是一定會付出慘痛代價的。
注釋:
[1]永初七年,公元113年,東漢安帝劉祜在位。有通“又”,該年臘月置閏,罕覯。
[2]吳房,春秋時房國,漢置吳房縣,屬汝南郡。吳房長,縣長,縣最高長官。《后漢書·百官志》:“每縣、邑、道,大者置令一人,千石;其次置長,四百石;小者置長,三百石”“縣萬戶以上為令,不滿為長”。北京故宮博物院現藏有東漢銅印“吳房長印”,方形、鼻鈕、白文繆篆,可與茲摩崖刻石互證。
[3]古縣名,西漢置,屬河南郡,故治在今河南孟津縣東。
[4]同“潔齋”,凈潔身心,誠敬齋戒。
[5] 騭,“陟”之誤,攀登、登高;田岳,或“田祖之岳”之省稱。田祖,始耕田者、農神,即神農氏,又名炎帝、赤帝,乃人首牛身之神。朱熹《詩經集傳》:“作樂以祭田祖而祈雨。祈雨時登田祖之山、祭神農氏,當為題中之義。
[6]天監,上天對下民的監視;閔,通“憫”,哀憐;照,關照、照顧。這里有上天垂憐之意。
[7]厥,其他的、那個的;應,反應、回應、交感相應;孔,甚、很;遬,古同“速”。上天的回應異常迅速。
[8]主簿,官名,漢代中央及郡縣各級主官屬下掌管文書簿籍的佐吏,系親要之職;魏親,吳房縣主簿,正史失載。官屬,主要官員的屬吏,大略有縣丞一人,縣尉一人,《后漢書·百官志》:“丞署文書,典知倉獄。尉主盜賊。”其余另有廷掾、主記室、少府、門下游繳、門下賊曹、門下議曹、門下掾史、閭師、縣佐、縣史等。
[9]晏,遲、晚;臻,《說文》:“至也”;茲,草席;坐,通“座”。古時逢有災情,往往選一塊平地用草席圈起來,作為祭祀場所。文中“晏臻茲坐”的意思是,因為前述的登山艱難,再加上一步三嘆,致使延誤了到達山頂上草席鋪覆的祈雨現場的時間。這些草席或供人跪坐其上,接受驕陽曝曬。
[10]“鄿”同“祈”;朝賀,朝覲祝賀。斟度文意,或張汜因自己登高祈雨獲得成功,頃覺普天之下可以此向皇帝表示慶賀了。
[11]“旋機”通“璇璣”,璇璣星,即北極星。漢畫中的北斗星形象很多,反映了漢代崇拜和祭祀北斗星神的風俗。
[12]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秦漢刻石卷一》第7頁,榮寶齋出版社,1993年3月。
作者簡介:
鄭志剛,南京大學考古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