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筆、徽墨、歙硯、宣紙,并稱為“文房四寶”。肆意揮灑之間,代表了中國人悠久的文明歷程和儒雅的生活方式。書法藝術在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中,更是擔當得起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血脈之根。書法,無疑是最能代表中國人審美觀和思維方式的藝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的核心”。元朝異族統治以后,傳統文化的一脈香火岌岌可危。趙孟頫扛鼎大旗,力挽狂瀾于既倒。將傳統書法藝術,遠接魏晉,回歸傳統。這樣的正統書風,影響其身后幾百年的書法藝術走向。迄今,依然影響著當代書風。
趙孟頫,是天水后裔。祖上遠接宋太祖之子,秦王趙德芳。累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死后亦享殊榮,封魏國公,謚文敏。趙的才學,詩文書畫印,冠絕天下。懂鑒賞、擅音律。此外,他還有經世致用之才,有干才。在當時以至后世,公認趙孟頫成就最高的,還是書畫藝術。趙孟頫入主元朝后,歷仕五朝。初入宮廷,由于趙孟頫相貌清癯,元世祖忽必烈乍見,驚為“神仙中人”。由于趙孟頫才藝超拔,元仁宗把他比作當朝的李白、蘇軾。仁宗皇帝甚至把趙孟頫、管夫人、子趙雍三人書法,裝裱為卷軸,收藏于秘書監。為“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婦父子皆善書也”,就是這樣一個尊貴甚至完美的人物,曾寫下《罪出》一詩。從里面的詩句里,不難看出作者悲苦的心境:“哀鳴誰復傾,毛羽日摧槁。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愁深無一語,目斷南云沓。慟哭悲風來,如何訴穹昊。”故宮舊藏的一幅畫作《自寫小像》,是趙孟頫46歲時所作。稀疏的竹林,蕭索的山間,看不到花草生色,聽不見鳥雀啁啾。荒蕪天地間,孤立畫中人。手執芒杖,一身素衣,無力側頭,只有山澗一彎緩緩的溪流,訴說著秋日的憂愁。趙孟頫,隱約于竹林之中,無助凄涼地凝望眼前的流水。畫中人物用淡筆處理,彌散出的孤獨氣息,映照了趙孟頫的一生,在繁華的背后,實則是對生命的慘淡經營。他度過了自己矛盾復雜而又榮華尷尬的一生。
趙孟頫,篆籀隸真行草,無不專擅。大字蒼辣厚重,小字秀美緊湊,各種書體均能妥善駕馭。后世留傳的諸多書作,幅幅是精品。浸潤著趙書嫻熟、溫潤、華貴、大氣的美學氣質。趙孟頫,尤其擅長楷書。世所公認的四大楷書家:“顏、柳、歐、趙。”趙,即指趙孟頫。趙孟頫楷書,蠅頭小楷又猶勝大楷。細細品讀,字與字之間,如珠玉串聯。一圓二潤三熟,美得精工。仿佛看到了琉璃璧瓦的皇宮深處,后妃發梢間,佩戴的珠簪高高在上,風華絕代。《道德經》蠅頭小楷貼,五千余字,無一敗筆,無一瑕疵,一氣呵成,由始至終,未有懈怠。在精準的把控下,又能夠妍媚地揮灑柔情。把力與美,正與俏,穩與秀,雅與動,兼顧結合,完美呈現。完美,應該經歲月的沉淀,打磨過的。幾經年輪,數度拋光。手捧趙孟頫楷書,讀帖子上完美的布局,完美的結構,完美的筆法。品讀出趙書與昆曲,在美學氣質上,似有共通,相融,暗合。眼前耳邊,恍然隔了一湖春水。水袖翻飛,好一出昆曲大戲,像極趙孟頫書法之風韻。反復打磨過的唱腔,無有瑕疵,精致干凈,似趙孟頫書法之法度。留墨處,牽連顧盼有余情,內有錚錚筋骨,只是筋骨不外露而已。苦心經營,嫻雅圓熟,似趙孟頫書法之筆法。兩頭輕柔,中間勁道的橄欖腔,似趙孟頫書法筆法里的首尾呼應,來清去白。水袖的靈動飛,似趙孟頫書法藝術氣息里的,一縷芳魂。

“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這首詩是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趙孟頫所作的《秀石疏林圖》上的題跋。這幅畫,在中國畫史上,占據著重要的位置。畫面居中,是一方湖石。石前,疏落地穿插著老枝、枯槎、稚竹、蘭草。畫境出塵飄逸,淡雅幽靜,蒼勁秀麗。此幅畫作,集中體現了趙孟頫書畫藝術中的美學思想。畫作上的題跋,更是直截了當地闡述了作者的書論和畫論。“石如飛白木如籀”,是說畫湖石,以書法筆法之飛白法畫出;樹木,要用籀書(大篆)的筆法畫出。全詩的次句,是說畫竹,要與書法理論中的“永字八法”相通。全詩的后兩句,總結并強調了“書畫同源”的理論主張。后世的人,以草書筆法畫人物,以籀篆筆法畫花卉,都來源并得益于趙孟頫的藝術思想。一幅畫作,寓情,寓理,寓詩。畫中有詩,詩入畫理,將藝術境界之玄妙,融會貫通。趙孟頫,不僅僅是一位筆墨、丹青的高手,更是一位書論的大家,他在中國書法理論史上,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和深遠的影響。他的見解,精辟深刻,深諳真味。精典書論,涵蓋了學書的全部要點:“學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弗精,雖善猶惡;字形弗妙,雖熟猶生。學書能解此,始可以語書也。”在讀前人法帖上,他的書論:“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在臨古人法帖上,他的書論:“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如上書論,是一位藝術大師,一生全部的心血和智慧結語。
趙孟頫在書法藝術上的成就,得益于他對前人書家的廣泛學習,集前人書法之大成。他早歲學思陵(宋高宗趙構),中年學鐘繇、羲獻,書碑仿李北海,隸書學梁鵠、鐘繇,唐書學虞世南、褚遂良,篆書學石鼓文、詛楚文,集百家之長,融會貫通。明代書畫家董其昌,認為他的書法直接晉人。除了對書家法帖的苦心臨摹,趙孟頫還醉情于山水云端。他仰頭望天,俯察大地,在天地自然之間捕捉藝術的靈感。《題蒼林疊岫圖》上,有自題詩:“桑苧未成鴻漸隱,丹青聊作虎頭癡。久知圖畫非兒戲,到處云山是我師。”闡明了自己的藝術主張。師人,不如師山水之造化。真正的美,是大自然的和諧、靈動。“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趙孟頫在《罪出》這首詩中,直白地流露了自己對自然、天性的向往。讀帖之余,徜徉于天地之間,坐擁山水,手執濁酒,靜觀宇宙,天地洪荒。大自然暗藏著多少的生機與活力,期待著人們去探尋。藝術,不就是要把這些自然的山川、綠水,期間的奧妙、智慧,去描摹、去實踐、去領略嗎?與其拜老師,不如拜自然山川。
書法,自宋代以后,逐漸走向了衰微。受宋“尚意”書風的影響,越來越多的人盲目追逐尚意,書法滑向了乖張、叛離,失去了正統書風中正、醇厚的法度規范。再者,政治環境又是蒙古貴族統治,漢人成為了最末等人,書法藝術面臨斷代,形式岌岌可危。趙孟頫扛起了恢復傳統、復興正統的大旗。他遵從古法,反對“墨戲”,繼承晉人,承前啟后,振興章草,振興小楷。追求絢麗之極,始歸自然。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巨大貢獻,不容磨滅。趙孟頫,作為南宋遺逸而出仕元朝,在當時以至后世,留下了諸多爭議與罵名。“薄其人遂薄其書”,身前身后,罵聲不絕。世人以儒家倫理的道德觀,貶損著趙孟頫的書法藝術和歷史貢獻。趙孟頫直至臨死前,猶觀書作字。一個藝術家,在蒙古鐵蹄橫掃華夏、異族統治無力抗爭時,把內心的孤獨和痛苦,寄托到筆墨紙硯上,在書畫世界里,尋求著背叛祖先亡靈的一絲安慰,一點心安;傳承著華夏文明的一脈香火,一種精神。趙孟頫的書法藝術,溫潤,秀美。然而,這個溫潤和秀美,就像水。繞過了異族政治,繞過了人種等級,流進了皇權貴胄的心,滋潤了藝術世界的五彩斑斕,灌溉了中國書法史的這塊沃土,扭轉了中國傳統文化面臨斷絕的危機。一個文人,一個舉目四望、周圍全是蒙古異族的文人,用柔軟的毛筆,一筆一劃,一點一捺,潤物細無聲地滲透文化,弘揚書法,傳承藝術。柔軟的毛筆,纖弱的墨痕,比戰馬嘶鳴還要悲壯,比鎧甲猛將還要有力,征服了蒙古鐵騎,恢弘了中國書法。或許,趙孟頫當初選擇留了下來,就是為了完成這個歷史使命吧。一個人,擔當了藝術的完美,卻承載了七百年來太多的罵名。 “齒豁童頭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惟馀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趙孟頫的這首詩,是總結他一生的自嘲詩。個人的榮辱算不了什么,最要緊的還是中國傳統文化。承前啟后,古法不失,薪火不滅。當初的選擇,一生的屈辱,不就是為了放棄自己,成全傳統書畫藝術嗎?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