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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系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絳，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背后帶一張弓，腰間插一壺箭”。此人便是《水滸傳》里赫赫有名的“小旋風”柴進。柴進是北宋時期的富n代。帥哥華麗麗地追求精彩生活，廣攬門客，接納四方落難好漢。即使招安后柴進也不做官，因為他不想拋棄放達的生活。柴進哪里來的底氣，讓他有這等瀟灑的資本呢。原因有二：其一，他是大周皇帝的子孫，擁有純正的皇室血統。其二，柴進祖上讓位宋太祖有功，被賜予“丹書鐵劵”。換言之，倘若不是柴進先祖將皇帝位子送給趙匡胤，皇帝御座沒準兒就會輪到柴進頭上。足見柴進身份之顯赫。“丹書鐵劵”俗稱“丹書鐵契”，是古代帝王賜給功臣世代享受優遇或免罪的憑證。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從后周柴家手中謀得皇位，為安撫民心，下旨厚待柴氏子孫，賜柴家“丹書鐵券”。這一歷史依據，記錄在了趙匡胤在太廟立下的誓碑中。宋葉夢得《避暑漫抄》記載：宋太祖于建隆三年（962）密鐫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上刻誓詞三行：柴氏（周世宗）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公元960年，未用武力而以和平禪讓方式，五代時期后周的柴家把政權過渡給了趙家。從此，宋太祖趙匡胤開始建立他的帝國，大宋王朝。太祖誓碑是他感念柴家的心聲，也是中國皇權史上最開明的“憲章”。此憲章為宋朝發展成史上最文明王朝提供了制度保障；同時也保障了宋朝的文人士大夫活得最自由和最有底氣。大宋不負太祖寄望，真的在中國歷史上創造了最巔峰的文化和最繁榮的經濟。史學家陳寅恪曾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學者對真理的不懈追求，也開創了學術高峰。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種近乎宗教般的終極價值追求，成為宋學最高精神典范。位于豫東平原中心的開封，又稱汴梁、汴京，為168年的宋朝國都。其繁榮程度，后世難以企及，是當時著名的文化、經濟、藝術、政治中心，還是中國最早有猶太人定居的城市。除了盛世的繁榮昌隆，宋朝還是人性大解放的時代。食與色，人性兩大本能。宋朝色情業空前發達并合法化，幽坊小巷、燕館歌樓、餐飲酒肆，舉之無數。有宋一代，名妓林立，著名的有李師師、花想容、梁紅玉等。不僅有女妓，還有男娼。這種風月作坊，時稱“蜂窠”。東京汴梁近一萬家風月作坊，成為一大稅收支柱產業。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回道：“花街柳陌，眾多嬌艷名姬；楚館秦樓，無限風流歌妓”。如此香艷，想必形容得就是汴梁真情實景。張擇端筆下的《清明上河圖》這般歷史長卷，如許繁華的歌舞升平，也只留存在了人們的記憶里和書畫間。歷史永恒更迭，逝者如斯。一切浮華總是浮云，勢必湮沒在歷史長河，終成過往。

人的一生，在歷史進程中，猶如羈旅過客。大家還不曾回望，便消失在山間小徑里，滄海一鱗，渺若塵埃。而雄霸的山，浩瀚的海，蒼茫的沙漠和無垠的雪山，無一不在訴說著萬古洪荒的永恒和偉岸。就像《溪山行旅圖》中山腰間的一行商旅，行進在摩天巨巖和深邃林莽間。一座聳云般的高山主峰，居于畫幅正中央，細線般的瀑布，在深壑間飛瀉而下，淹沒在云煙縹緲的深淵中。高山仰止的巨山腳下，一隊商旅緩緩行走過來。在巍峨大山面前，人渺小如蟻。然而卻給畫面帶來了戲劇感，宇宙再廣袤，也有行進匆匆的過客們瀟灑走一遭。寓靜于動，至廣大盡精微，畫面有了時空觀和歷史感。這幅畫的構圖很簡單，用徐悲鴻的話是：“一山頭，幾占全幅面積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畫家用密如雨點的墨跡，傳神地刻畫出山川雄厚的陽剛之美。將高峰環列、峭壁聳立、險不可攀的實質感和霸氣，表現得神氣活現。“遠取其勢，近取其質”，便是這幅畫的神髓。在細節描繪上，畫家用細密的點子皴表現山的植被和樹叢；用枯老、生硬、剛烈的墨線勾勒巨石。濃重與清淡、宏大和弱小，對比強烈之極。樹叢雜草濃重，廟宇和隱士若隱若現；山石巨大，人物渺小。一道瀑布從山澗飛流而下，下面便是林莽間步履維艱的商旅。草莽和樹叢，行人和動物，貫穿著頑強的生命力和堅定不移的意志。這些力道，畫家蓄勢在了硬朗的筆墨里。這里是北方的山、北方的樹和北方的漢子，陽剛豪氣。讀兩米高的巨作《溪山行旅圖》，猶如人身臨其境地佇立于畫中：望山仰之彌高；而萬物之靈的人之意志，鉆之彌堅、永不屈服。畫之精神，就像宋初年間行伍出身的宋太祖趙匡胤的英明神武吧。

這幅被譽為宋代繪畫第一神品的畫家“題名”，更是詭異。它隱藏在畫中，神秘的如同尋找藏寶圖。近千年后才被臺灣美學專家李霖燦發現。“范寬”二字，深藏不露的“寫在”商旅附近的樹葉間。說是“寫”委實牽強，其實畫家是用畫樹葉的墨法和筆法，把“范寬”二字鑲嵌在了樹葉茂盛的叢林地帶，與樹葉一同混雜其間。這樣的題名甚是罕見，從另一個角度可以解讀歷史對畫家自我身份的認知。北宋初年的畫家，尚屬畫匠身份，還不敢青史留名。這位畫家是位隱士。他性疏野、不拘世故、好飲酒、好求道，終日端坐在巖石上放眼四望，任時光在山谷的風中流逝。《宣和畫譜》里對范寬的記載內容不多，傳說他一生都隱居在終南、太華山，從未離開過。范寬，又名中正，字中立。因為他性情寬厚，不拘成禮，時人呼之為“寬”，遂以范寬自名。名如其畫，堂堂正正。他是陜西華原（今陜西銅川耀州區）人。范寬生卒年沒有確切記載，他主要活動在北宋前期。據畫史記載，他大約生于五代后漢乾佑年間，在宋仁宗天圣年間還健在。他工山水，為山水畫“北宋三大家”之一。他初學荊浩、李成，后感悟“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范寬如是領悟，道出了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美學要旨。在他隱居求道長年觀山過程中，吸收天地之靈氣，精準把握了山水精神之核心骨髓，終成大家。在創作中，范寬繼承荊浩“善寫云中山頂，四面峻厚”的傳統。他畫山雄渾霸氣，筆力可扛鼎。除了師造化、師自然，打通關節外，在技法上范寬還尤善積墨法。但在他晚期創作中，由于用墨過多而顯得土石不分，氣勢雖雄卻晦澀深暗。

米芾《畫史》稱，“范寬勢雖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究其原因或可如下：其一，他的畫風以雄強著稱，作畫的著眼點關注大局，忽略細節。后期他越來越關注畫面如何營造氣勢如虹，而不再計較細節精準，故土石不分。其二，在他常年觀山過程中，自然現象有土石不分的天然現象。或許范寬作畫是忠實于那時的山和那時的水。其三，隨著畫家年齡的增長，修道年頭的遞增，也許他對山水自然生出了混沌之心。就如佛說看眾生皆佛一般。在畫家眼中，宇宙蒼穹原本混沌，與道同在。“道”本是一畫開天，再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從此萬物繁衍，生生不息。也許范寬作畫混沌的背后，源自他對自然世界哲學領悟的博大與精深。亦即悟道后的形諸筆墨。單單就范寬畫技來說，他不可能在技術層面出現此等低級錯誤。學界還有一種說法是隨著范寬年歲增大，他的視力較以前不同；白話講就是他“老花眼”了。此點很值得商榷。試想范寬一生修行悟道隱居觀山，在長年累月望自然山川的生活規律下，生理層面他的視力只會優于常人、保護視力的能力也勝過常人。元代畫家黃公望也是修道之人，他的作畫風格與范寬畫風截然不同。但可以借鑒出修道之人心胸寬廣、體格健碩、視力尚好，絕不至于因眼疾而干擾作畫。就范寬早年畫技和隱居修道這兩點客觀事實來說，揮筆舞墨一輩子的老畫家，出現土石不分現象，應該考慮是他“變法”后的自然結果和畫技背后精神含量的變革。大巧若拙，畫到最后神龍見首不見尾罷了。就好比西班牙畫家畢加索的畫風流變，從寫實油畫過渡到立體派，畫面幾乎呈現看不懂的狀況，就不能簡單地定義為畢加索是視力不好。

范寬畫技，除了以構圖章法取勝和善用積墨法外，另一標志性技法就是“雨點皴”，下筆均直，形如稻谷，筆觸短而有力。這樣畫出來的山更顯真實，“如行夜山”（《宣和畫譜》語）般沉郁雄偉。元朝湯垕評價“范寬得山之骨法”。這與他常年居住的秦嶺一帶的山勢地貌是完全吻合的。可見范寬原汁原味抓住了秦嶺山脈的山貌氣質。畫屋宇他先用界畫鐵線，然后以墨色籠染。即，“界畫如鐵線”。山頂好畫密林，常在水邊置大石巨巖。范寬畫雪景亦妙，被譽為“畫山畫骨更畫魂”。北宋初年，李成和范寬這兩位不世出的畫家畫風，極具反差，乃一文一武。李成之畫是淡墨輕嵐，石如云動，惜墨如金；范寬之畫是氣勢磅礴，如立山前，墨如雨點。此外，北宋劉道醇在《圣朝名畫評》中說：“李成之筆，近視如千里之遠；范寬之筆，遠望不離座外”。這里形容得便是二者繪畫意境的差別。觀李成之畫，山巒輕動，煙林清曠，望山遙不可及，畫中物像與讀畫人的心理層面距離很遠。這并非是繪畫技法層面的問題，而是與李成的身世和個人心理背景相關。李成是皇族后裔，才高八斗，自視甚高，濃濃的貴族范兒讓他與一般世俗人拉開距離，他的內心高高在上。這些心理動因滲透到畫作里也是距人于千里之外。而范寬是個修道的隱士，他常年隱居在深山里，與天地萬物力求合而為一。在積年修道悟道生涯里，他早已與眾山同在，與眾物息息相通。融匯貫通的并非是人與畫，而是人與山。下諸筆端自然也是人立山前，山在人間；讀畫人有身臨其境般的帶入感。這里的技法不是根本性問題，意境也并非是畫家的刻意追求；而是技法之外精神含量的外化，是內心世界的移情筆墨。其本質很簡單，就是“是什么樣人就該著有什么樣的作品”，這個最樸素的畫理。

據《宣和畫譜》著錄，當時宮廷收藏范寬的作品有五十八件。米芾《畫史》提到所見真跡為三十件。除了赫赫有名的《溪山行旅圖》，還有《萬里江山圖》《重山復嶺圖》《雪景寒林圖》《臨流獨坐圖》《雪山蕭寺圖》等。目前范寬的傳世作品，唯有《溪山行旅圖》是可信的真跡。《雪山蕭寺圖》和《雪景寒林圖》等，真偽在學術界存在爭議，但在畫法上具有與范寬畫路一致的痕跡。南宋《武林舊事》的作者周密，在《云煙過眼錄》中記載，曾見“范寬雪景五幅，闊景甚偉”。云煙過眼即逝，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進思盡忠也好，退思補過也罷，人在宇宙長河中不過都是曇花一現的過客，飄忽短暫的一瞬間。猶如范寬《溪山行旅圖》中，山腳下走來的一行商旅。他們牽著驢、馱著貨，滿載著對生活的希望和憧憬，走到山前，步履匆匆。峰回路轉，再回看來時的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崎嶇不平。這不就是人的一生嗎？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可是，青山莫笑，憔悴莫惱。新的商旅們又來了，他們滿載著今天的希望，來到山前，翻山越嶺，奔向明天……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