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如風轉眼去，惟有解釋是人生

摘要：超現實主義畫派，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參戰藝術家又一發力方向。面對凄涼籠罩的世界，焦慮和無助裹脅身心，藝術家轉而棄“明”投“暗”，逃避現實，挖掘夢境，據實呈現。畫面玩世不恭，荒誕無稽，實則探索人類非理性區間，而主題嚴肅。那是另一個未知的自己和未開懇的沃土，里面暗藏人性的秘密。藝術與哲學，走得更近。此乃超現實主義畫派在藝術史上的歷史地位和哲學意義。

關鍵詞：夢境；本能；暴力；詭異；荒誕；探尋

“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總與另一世界為鄰。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無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過某個地點，就休想重新回來。找不到歸路。迷宮！你知道迷宮最初從何而來？”我搖頭。“最初提出迷宮這一概念的，據現在掌握的知識，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他們拉出動物的腸子，有時恐怕也是人的腸子，用來算命，并欣賞腸子復雜的形狀。所以，迷宮的基本形狀就是腸子。也就是說，迷宮的原理在于你自身內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宮性相呼應。”讀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這段話，情思到了悲欣交集處，無限惆悵。我們看不懂這個世界，就像我們看不懂自己。當下歡樂，是如許忐忑；痛苦，卻成全另一種解脫。生活中一切，都是迷題。了解自己，就是探尋未知。好像超現實主義畫派，荒誕、暴力、情色、詭異，卻蘊含著對自身和這個世界的，求助和探索……

《世界的誕生》，是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米羅的作品。乍看畫作，好似中國水墨畫，潑墨作品。朦朧、混沌的背景，墨跡斑斑，有濃有淡。畫面上部，淡墨并著以暗黃色調；下部，儼然是水墨畫味道，間以穿插留白。背景好似極目捕捉，車窗雨刷器間歇期的迷茫世界，一片煙雨空蒙。氤氳的水氣中，悲傷撲面而來，天地一片黯淡、慘然。一只黑色的三角形風箏，搖搖欲墜；讀之，心情更加沉郁。就在心情即將跌入谷底之時，畫面右側一只鮮紅色的氣球，飄然欲飛。豈止點綴一抹亮色，宛然帶來生之希望和愛之曙光。畫面左下角，是一個白色球體，插在仿佛簡易長城畫的“虛物”上。此物外圍，則是如大地般龜裂的紋飾。畫作暗啞、憂郁，即使命名為“世界的誕生”，亦屬傷情之作。《空氣》是米羅的又一作品。此作極具童真童趣，可愛之極；猶如晴朗夜色中的美麗“星夜”。然而，璀璨斑斕的，不是星星，而是各種各樣奇異的“小怪物”。有“小鴿子”、“小蛇”“小魚”“小海星”，等等。每個“小東西”，都扮演卡通角色。雖然怪異，卻溫馨美妙。畫面的底部，是黃色的山丘。山丘內部，又宛若蚯蚓，意欲破土而出。整幅畫作，全部用明亮色彩，以亮藍、亮黃、亮紅為主色調。唯有一些軍綠、濃墨用于畫面局部，起到過渡作用，兼具映襯亮度，達到高潮之意。畫面簡約，不簡單。即便童趣為先，卻又以其畫面的深邃感，呈四度空間，品之回味無窮也。

恩斯特是由達達主義過渡到超現實主義的德國畫家，《新娘的婚紗》是其重要作品，畫作詭異之極。畫面重頭戲，是火紅色的、似草毯一樣的“婚紗”，婚紗呈披風式樣。此婚紗在畫作中，居中央布局，處醒目地位。相比“主角”婚紗，新娘就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新娘沒有面部，只有一對嬌柔的乳房，從婚紗里“逃”了出來。再往下，“逃”出來的，是新娘的腹部、一只腿、和一只手。此手，突兀，僵硬。新娘左側，像是一只綠色的“老鷹”。鷹爪握著長矛，矛尖對著新娘，仿佛阻止新娘逃脫婚紗。新娘右側，是又一裸體少女飽滿的乳房，白皙的胴體。然而頭發，卻像過電一樣，全部爆炸開來。那一頭茂密的頭發，與其說像頭發，莫若說是一叢紅色荊棘。更為怪異的是，畫面背景墻上，懸掛著一幅畫。畫中的“畫作”，是“新娘的婚紗”一畫的翻版。畫的右下角，是一個陰影中的裸體女人。女人似在掩面哭泣。可怕的是，女人竟有“四個”乳房。西班牙畫家達利，是超現實主義最著名的畫家。《面部幻影和水果盤》是他的天才之作。此畫，莫說創作，即使品讀，亦需鑒別力。此畫就像心理學的“測試題”。考驗讀者，“第一眼看到的，是人臉還是水果盤”？人臉和水果盤，是一體兩面；只是畫家把其處理成浮雕狀，有了縱深感。畫面可由不同層次，讀出不同景觀而已。《戴圓頂硬禮幅的男人》是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的作品。他是與達利齊名的畫家。此畫現實部分，是中規中矩的天空和樓宇，一切逼真寫實；也可說是平淡無奇。怪異之處則是，狀如雨點般密集的，是戴圓頂禮帽的男人。他像雨點，可謂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呈各種角度，或大或小。整幅作品，天空、樓宇寫實，男人寫實，可男人像下雨一樣，灑遍畫面，就太超現實了。讀畫，心里說不出的焦躁、厭惡、抓狂，甚至惡心。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人類有史以來，流血極多、代價極高的人間罹難。約6500萬人被動員參戰，1000萬人死于戰火，2000萬人失蹤。戰爭直接造成的經濟、財產損失達2700億美元。戰后歐洲大陸滿目瘡痍，一片蕭條。交戰雙方簽訂的是以《凡爾賽和約》為主的一系列條約，構成了戰后歐洲國際關系新體系。由于凡爾賽體系，是幾個戰勝國分贓、勾結、暫時妥協的結果；和約，是赤裸裸地奴役、掠奪戰敗國，及宰割、犧牲弱小民族利益的條約。故戰后，并未消弭各國間的矛盾；反而因分贓不均，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蓄力，埋藏禍根。大時代下，浸泡著極度的悲觀和厭世；全社會彌漫著不真實的虛無感和真實的動蕩感。敏感的藝術家們，在顛沛流離的亂世中，尋找不到心靈的注腳和靈魂的根。精神家園，變得飄渺與可笑。憤怒、無助、委屈、不甘、迷茫、憂傷、恐懼……灰色情緒，籠罩心頭。兵荒馬亂的歲月，代表傳統藝術的一切舊有秩序和規范，走到窮途末路。今之生，焉知明之生？殘存余生，或許是虛幻的夢；永久安息，興許是回家的路向。哪有典范，可供雅賞。生存焦慮，讓藝術走向一條釋放焦慮、探尋自身的路，是逃避、是無奈、是蜷縮，也是另一個發力方向。家國偉業，宏圖大志，太過遙遠。尋找自己，向內探尋未知的自身奧秘，成為藝術界的唯一祈愿。存疑，過濾矯飾，不被愚弄和欺騙。自啟蒙運動始，歐洲人開始用自己的頭腦思考人生。不再迷信理性、不再信任權威、不再膜拜典雅和高尚，那些是強權者的“托詞”和既得利益者的“虛偽”。藝術家們把敏銳的觸角，留給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相信直覺，相信人生，自另有一番境界。

以“破壞一切”為行動準則的達達主義，在大時代的回響下，應運而生。它否定一切、打倒一切、排斥一切，反對戰爭、反對權威、反對傳統、甚至反對藝術本身。然而，因為沒有哲學背景、精神導師和藝術指南針，達達很快走入絕境。最后，終至瓦解。在達達這一血脈延續下，藝術基因再次進化，孕育和催生出下一個藝術之花：超現實主義。此派藝術，以法國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和奧地利精神病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為哲學和理論基礎。如此，在生存和實踐上，超現實主義搭筑起自己扎實的地基。在達達血脈傳承下，超現實主義還吸收了19世紀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藝術遺產，以豐富自己的血肉。文學，已然走到了藝術流派的最前沿。1924年，作家布列頓發表了第一篇超現實主義宣言。1928年，他又發表了一篇論文《超現實主義與繪畫》。其思想，是求取人間想象力的解放。有宣言、有哲學背景，藝術界“你方唱罷、我登場”，超現實主義運動轟轟烈烈登場。文學、繪畫、電影、音樂、攝影、戲劇、服裝、雕刻等領域，相繼挺進、蜂擁而上。不受理性控制，不依賴任何美學或道德偏見，照實描繪超現實題材和想象領域的夢幻世界。然而，超現實主義最大的能量來源，還是汲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和潛意識心理學理論。超現實主義思想和精神領袖布列頓，也有過從醫經歷。他在讀過弗洛伊德著作后，即刻領會到，精神分析與達達派的無意識表白，有按圖索驥的關聯。精神分析注重對夢想、幻想和幻覺的分析，并把“作夢”作為手段，誘導釋放，據實記錄，揭示隱喻。正如愛爾蘭詩人葉芝所說：“責任始自夢中。”

人之精神，如草莽、荊棘，冗雜叢生。殘忍、暴力、嗜血，卻又柔腸千回百轉，無限深情。如此困惑、搖擺、錯綜、矛盾、糾結、裂變的諸多氣象，包容在“人”這一狹小容器里。一籌莫展，萬般無奈，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卻又無法突破。縷出一個線索，尋找一條出路，探尋精神世界的活水源頭，成為每一位哲學家的使命。作為現實的考量，人有非理性的一面。自尼采將意志引入哲學，弗洛依德則在夢境中穿梭往返，據實呈現。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時間，在睡夢中度過。夢境這一巨大資源，成為了解人性、探尋未知的寶藏，值得開墾。挖掘夢境，尋找靈魂的主軸，弗洛依德將夢的解析和潛意識，帶入哲學領域，開荒拓土。他在精神領域的崎嶇山路上，揭示變幻莫測的夢中風光。平和與暴力、內省和悸動、搖擺與執著、脆弱和剛強、渴望與厭倦糾纏在一起：分裂、變異、生長、漫延。現實的一團亂麻，就是荒誕離奇的夢之“索引”。人性，隱藏多少邪惡，無法驅逐，轉而夢中透露。所謂詭異的現實世界，亦是心之邪惡與黑暗。探尋夢境，叩問心靈，血肉之軀暗藏多少未知的秘密，弗洛依德對這些陰暗投以解析之光。超現實主義畫派，深刻理解并忠實踐行弗氏這一哲學探索之路。在深不見底的無明世界和滯重的混沌中，如實畫下“那個世界”。畫作中，抽離矯飾和偽裝，同黑暗交往，與夢境推心置腹，直抵人性最深邃處。在飄忽、剎那的夢境中，探尋未知，解釋人生，尋找夢境背后隱晦的真相。正如歌德所言：“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超現實主義畫派便在荒謬、荒誕的超現實畫面里，現實性思考和深刻入微地探索。雖畫面荒誕，但主題嚴肅。

如茫茫大海的人類精神世界，遼闊深邃。從馬克思到黑格爾，從費爾巴哈到維特根斯坦，從弗洛依德到尼采和叔本華，每一位哲學家，都試圖在大海中發現一塊島嶼。廣袤的未知，則無窮無盡。對精神領域的探尋，橫無際涯。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蒼茫人生，誰與我共。孤獨靈魂，何處安家。我的心里，有著巨大空白，如何找補和填充。瞬息萬變的精神世界，當下歡愉過后，即刻便是虛無的惆悵。極樂和痛楚，交織在一起。靈魂，總在希望與崩潰之間穿梭。肉身，常在欲望和道德邊緣無盡撕扯。情感，在理性和非理性區間掙扎對抗。世界，真實又虛幻。藝術，也伴隨哲學的向前發展而生生不息。探尋未知，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