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夢，地老天荒

摘要：達利畫作，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超現實主義流派，風起云涌催生的產物。在創作中，他深刻融入自己的烙印。豐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創作元氣，貫通始終。作品反思人性，探尋自我，抒解性情，開發幻覺。畫家把對物像的思考和高超的繪畫技巧，融匯在一起，由此編織了，一場地老天荒的夢。夢境中，含有他的多元視角。此乃達利在藝術史上的永恒地位。

關鍵詞：想象；夢境；詭異；矛盾；裂變；自我

西班牙，魅力之都。弗拉明戈舞，跳出了吉普賽人，對自由的渴望。魅惑的卡門，綻放女人萬種妖嬈；放蕩不羈的性感，讓人欲仙欲死。彪悍的西班牙斗牛，釋放男人全部獸性；血淋淋，赤裸裸，粗魯狂野，英勇無畏。比利牛斯山，有融雪的山峰、翩飛的蝴蝶和碧綠的草場；泉水潺潺，萬物生長，溫泉蒸騰。激昂沸騰的，還有銷魂的藝術。西班牙文學世界最偉大的作家塞萬提斯，其筆下的堂·吉訶德，可愛又可笑。建筑鬼才高迪，將巴塞羅那裝點為夢幻之城，被譽為“上帝的建筑師”。美術界，更閃耀著璀璨的群星。一群飲譽世界的藝術大師，是永恒的瑰寶：委拉斯貴茲、戈雅、畢加索、達利、米羅。或許西班牙，才有最偉大的藝術家。在這片美麗的熱土上，有丘陵與海岸、陽光與沙灘，還有作家三毛筆下的，那“夢中的橄欖樹”……

西班牙之夢，除了橄欖樹、弗拉明戈舞、斗牛、淡水海邊，還有伊比利亞半島東北部、加泰羅尼亞的菲格拉斯小鎮。那是筑夢大師，達利的故鄉。這里的橄欖林與尖突巖石相伴的海岸，常常出現在達利的繪畫里，沉淀著大師化不開的鄉愁和溫柔的記憶。《窗邊的少女》是達利早期之作。唯美、清新的畫風，透過窗外的海景，迎面襲來。海風搖漾，波光粼粼，白帆遠航。一個少女倚窗遠望，豐腴的背影，寫滿心事。悠然自得的午后，伴海風，賞美景，閑閑的味道，如陳年舊夢。純潔的氣息，卻彌漫著淡淡的憂傷。《偏執狂的相貌》是達利典型的充滿想象力之作。一座丘壑前，星星點點，布滿閑散坐臥的人們。山還是山，人還是人，樹木還是樹木，天還是天。可是莫輕言簡單。不簡單之處是，把畫順時針旋轉九十度，畫面便活生生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樹木是頭發，丘壑輪廓是面部輪廓，閑散坐落的人們是面部五官。作畫技巧在這里已經不是關鍵因素，重點是達利看到了一個載體、兩個物像。畫家心中，關注點不再是描繪實物，而是思考實物。思考一個實體，不同角度解讀，切換不同面貌。世界是什么，是主觀看世界的各種角度。不同視角，則有不同的看世界的角度。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世界不是一宗定義，而是多元和并存的，是如此地豐富與斑斕。

《圣安東尼的誘惑》取自宗教題材。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發表過同名小說，尼德蘭畫家博斯、后印象派畫家塞尚等，都創作過這一主題。此題材，簡言之：就是安東尼在修行路上，經受住了林林總總的欲望考驗，最終成為圣徒的故事。每一位藝術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詮釋方式。達利在畫中把安東尼放置在畫面一角，羸弱、瘦小，干枯的身體，嶙峋病態。他右手高舉十字架，十字架也缺乏神圣性和崇高感，好像簡易木質結構。而畫面重點，則是直沖云端的高頭大馬，馬背上馱著各種“欲望”。如，女性豐滿的裸體。與安東尼的渺小，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馬的四肢在生長，越來越高、越來越細。好像誘惑安東尼的欲望，正在無限升騰；既魔幻，又入木三分。《記憶的永恒》是達利的“畫標”。畫家本人，極具主觀色彩的象征符號，在畫中據實呈現。蒼茫天地，寂滅荒坡。三個鐘表，柔軟無力地搭在樹杈上、平臺上、怪獸身上，好像寄生、丟棄在那里。時間，靜止在那里。恐怖的氣息，緩慢滲透；壓抑之感，直沖心頭。更讓人感到惡心、煩燥的是，一群螞蟻，爬滿畫中一角。每一只螞蟻，好像皮膚上長出的小黑疙瘩，攢成密密麻麻的一團。螞蟻作為物像，經常出現在達利的作品中。忙碌的一群螞蟻，象征緊張和焦慮。綿軟的鐘表，也是達利作品中常用的物像。作為用于測量時間的機械設備，達利對鐘表的肆意踐踏，是他在現實中無力反抗，轉而向虛擬發泄。畫面的背景，則是達利故鄉———風景如畫的加泰羅尼亞海岸。

故鄉古老而令人傷感的風景，珍藏在達利生命的深處。達利的筑夢人生，從這里開始；一步步，從羞澀少年成長為世界藝術大師。達利出生頭九個月，他的哥哥夭折了。達利的出生，使絕望的父母得到安慰，并把他當寶貝寵愛。他的父親讓達利從小就相信，自己是死去哥哥的轉世。達利擁有的愛，有一重是雙親對他死去哥哥的找補和紀念。達利自性格萌芽期，就體驗到父母既熟悉又陌生的愛。達利父母給他取了哥哥的名字：薩爾瓦多。他的雙重人格，獨立自我和逝去的哥哥如影隨行，相伴終生。兩個靈魂，游走在虛無與實有之間。這樣的錯愕，該多么蝕骨。達利六歲想當廚師，七歲想當拿破侖。蓬勃的野心，自小生根。想當廚師則是溺愛他的父母，規定了幾樁禁忌，不讓他涉足。其一是不許進廚房。達利卻從進廚房偷食的經歷中，體會到難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因為負罪感，分裂的感覺更加強烈，讓他痛并快樂著。成年后的達利，始終在相悖和斷裂的情感中，掙扎碰撞。此外，達利父母也催化了他撕裂的矛盾性。母親溫柔，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父親嚴厲，是無神論者。對宗教的質疑和認知，讓他比別人少了盲從、多了思考；看待事物，多了一分為二的深刻性。表現在畫作中，這樣的沖突隨處可見：清晰的實體、虛幻的物象，寧靜的畫風、躁動的氛圍，詭異的表達、崇高的主題。“擰巴”，是豐富的開始；激活他靈感的火花，如冷、暖氣團相遇，普降藝術喜雨。兒時體驗、家庭環境、自我過于客體化、犯罪感、雙重人格，讓達利內心世界波瀾壯闊、敏感多思；為他日后繪畫創作，形成五光十色的詭異萬花筒，打下心理背景。

達利大學期間，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傳統美學價值遭遇爵士樂、弗洛依德心理學、前衛藝術等新文化浪潮的沖擊。風云變幻的大時代下，18歲的達利，認識了兩位風云際會的人物：洛爾迦和布努埃爾。前者是西班牙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后者是西班牙國寶級電影導演、20世紀最偉大的電影大師。三大才子碰撞，燃燒達利青春的靈魂；埋藏著他溫柔的記憶和心碎的痛。直至晚年，他才全盤托出。達利和洛爾迦，有過一段纏綿又痛苦的同性戀情。羞澀少年，帶著青春的悵惘和罪惡，欲打破藩籬、沖破界限，卻無助無力。對性的渴求欲火焚身，但他渴望的對象卻是同性。內心深處的欲望，熾盛和燥熱，卻無法找到發泄的出口。體內的野獸雖已覺醒，卻只能壓抑咆哮。達利對性的焦灼體現在畫面中，反復出現的螞蟻、面包、抽屜等物象。天主教國家嚴格的教義、西班牙民族先天的熱情、斗牛士的狂野獸性、藝術家炙熱的生命力、畫家本人的非凡想象力，各種情感撕扯和沖撞，為達利投身怪誕的超現實主義，打下了情感基礎。可以說，他與超現實一拍即合。唯有夢境，才能舒緩和平衡自己；如果不在作畫時“發瘋”，或許他真會瘋掉。因為在畫境中作夢，他得以在現實中清醒。達利畫作的奇思怪想，源自生命體驗中難以捕捉之物：性、死亡、變態、空寂等。這些虛無縹緲又切實存在的“人生旅途風景”，可以說，達利有其自身的超驗體會。

歷史地看，藝術的變革、變形，反映當時文藝界心態的變化和扭曲。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權威和理性受到空前的質疑和問難，人心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放。而藝術是勢利的，深受社會變革的影響。那是一個藝術界的試驗時代，藝術家們都在探索和尋找屬于自己的軌跡。大時代烘托達利，如虎添翼。除了天才的創造力，他還是行為藝術的開山鼻祖。他的“作”，可謂登峰造極；無愧于“外樹形象，內強素質”的極品。達利是幸運的，生而逢時：寬容的時代給了他“筑夢”的舞臺；自由的紐約給了他“炫耀”的平臺。在美國，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名望，六次登上《時代雜志》。他就像一個“人來瘋”的孩子，極大地表現自己；不介意是否出圈或露丑，只要引人注目就好。吸睛能力，無與倫比。他的翹胡子、自制御用香水、口才、自辦報紙等宣傳攻勢，讓他顯達于藝術界。這個從小就立志成為拿破侖的野心家，終天站到了藝術之巔。作畫的內容，顯示藝術家的注意力和著眼點。無論多么非理性的行為，其背后也有成因與真相，甚至一把解讀的鑰匙。行為有源頭，期間有推波助瀾的過程，最終有水到渠成的歸宿。自小，就沒有獨立人格的達利，始終活在哥哥的“陰影”里。成年后，他只有在“瘋狂”的言行中，才能找到從來就不屬于他的“存在感”。其行可憫，其情亦哀。他的傷痛，孰人得知。值得一提的是，達利從弗洛伊德關于性愛和潛意識理論中，獲得了創作靈感。但他畫面中的荒誕不經，卻不是“潛意識”，而是“有意識”，這些得益于他的天賦才華。

他的作品，一般可作多種解讀。細看、遠看、換角度看，可呈現不同影像。這樣的功力，是他對事物“特征”的精準把握。把握特征和畫中尋夢，源自他橫空出世的創造力和豐沛的想象力，與弗洛伊德學說的忠實紀錄夢境，有著本質的不同。達利的宿命，就是筑夢的一生。從他誕生在西班牙菲格拉斯小鎮那夢幻般的地中海風景開始，加泰羅尼亞海岸、尖禿巖石和橄欖林，就刻錄在他內心的深處。深沉的鄉愁，勾兌起一杯濃烈、醇厚的酒。日暮鄉關、呢喃細語、海天一線、清風朗月、碧波月影，是他夢境的開端。醉人醉心，亦真變幻，春夢了無痕。隨后，沿著此路，一直前行。性困惑、性焦慮、矛盾裂變、噴薄欲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推著達利墜入超現實的漩渦里。無怨無悔，無法自拔，無意回頭。達利就這樣一路尋夢、圓夢、筑夢，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后來的行為乖張，其實就是順應河道，流向生命的終點———一汪超現實的“夢之海”。每個人，都是不斷強化和強大年少時的自己。那時的自己，是星星之火；伴隨環境和遭際的變化，終成燎原之勢。性格極端復雜多重的達利，逃到虛幻的夢境世界里，走出了一條自我藝術之路、和唯一的救贖之道。

莊周夢蝶。誰敢說哪個世界是真實，哪個是虛幻；哪個是莊周，哪個是蝴蝶。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最終都會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