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4月26日16點30分,西班牙北部小城格爾尼卡。
天空陰沉沉的,這座巴斯克小城的鐘離奇地響了起來。15分鐘后,第一批飛機向廣場、街道和民居投下了炸彈。它們是德國“禿鷲軍團”的轟炸機,后面跟著的是意大利飛機。
這天是星期一,格爾尼卡恰逢集市,附近村莊的人們都上街買賣家禽、牲口和蔬菜。第一架飛機飛來時,一頭小公牛發瘋地奔跑,人們驚慌失措,紛紛沖進房子里躲避。炸彈像雨一樣傾盆而下。屋頂崩塌了,大火熊熊燃燒,從一座房子蔓延到另一座房子。
每隔5分鐘,就會有一架轟炸機從低空掠過這個城市。人們躲進附近的樹林,卻被飛機上的機槍掃射。恐懼持續了3小時15分鐘,50噸炸藥和3000顆燃燒彈被投向小城。
小城里有一座議會大樓,它承載著巴斯克民族的記憶、歷史和法律。在這座意義非凡的大樓的院子里,生長著一棵橡樹。幾個世紀以來,這棵樹將所有不同地區的巴斯克人團結在一起,它被稱為“格爾尼卡之樹”。

19點45分,最后一架飛機消失。整座城市都在燃燒,幾乎被摧毀殆盡。教堂仍在,議會大樓和那棵樹仍在。可是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哪里?
格爾尼卡及其周圍地區死傷了幾百名居民,四分之三的城市都被摧毀,世界為之震驚。發生在格爾尼卡的空襲成了人類歷史上一個重要事件——這是第一次不針對軍事目標,而是瞄準無辜平民的空襲。
5月1日,畢加索從報紙上獲悉了這場慘絕人寰的空襲事件。他的眼睛長久地注視著這張照片,仿佛注視著這場無休無止的轟炸。
這一天,畢加索在位于大奧古斯丁路的畫室里鋪開畫紙,開始試著將他的憤怒畫出來,設想一幅能夠表達這種無比強烈情緒的畫。西班牙共和政府希望他提供一幅能與米羅和考爾德的畫作比肩的作品,參加幾個星期后將在巴黎開幕的世界博覽會。
他原本打算畫他的畫室,但今晚,他決定了,要用一幅畫來表達他作為西班牙畫家的痛苦——《格爾尼卡》。
畢加索試圖提升他年初創作的一系列反弗朗哥的版畫草圖,他采用了畫家戈雅和亨利·盧梭那種具有強烈視覺效果的構圖,以及來自西班牙和古代神話中的公牛和馬的形象。
黑白的圖畫怎樣才能反映身體與精神的痛苦?如同出自孩童之手那樣稚拙的畫風,是否能表現一場大屠殺?
怎樣讓一幅圖畫比50噸炸藥轟炸更為強烈?即使爆炸平息、塵埃落定,它是否能長久地存在?即使我們把眼睛閉上,它是否能更長久地留在我們的腦海里?
5月9日,在勾勒了幾十幅草圖后,畢加索關于巨幅壁畫的想法在畫紙上初具雛形,但他仍然需要再畫、再嘗試、再打磨,讓畫變得更精細、更準確、更強烈,然后他又否定,拋棄,再畫。
5月11日,他終于訂購了一幅7米多長的畫布。畫布剛剛在墻上固定好,畢加索就站在一架梯子上,拿著一根木炭棒,畫下那些比他本人身體還要龐大的形象。
兩天兩夜,他不眠不休。他用黑色、白色和灰色的顏料,繪畫著生命的記憶。
《格爾尼卡》進展很快,但在創作過程中,畢加索反復構思他的畫稿,仿佛繪畫本身就能幫助他思考。他認為一切都不該被隱瞞。畫布一展開,他就畫下一個人的殘臂,拳頭中緊握著斷了的劍和開了的花。也許這是一個為自由而戰的士兵,正無助地面對著轟炸機。他的肢體已經斷裂。
在畫布的中央,畢加索畫了一條垂直的線,這條線將一直保留到最后,看上去仿佛是房子或者天空的支柱。在最上方,他畫了一盞油燈。燈被一個女人從窗戶里伸出來的手高高擎住,仿佛為了照亮昏暗中的城市。這盞燈位于災難三角形的頂端,是否像一盞小小的希望之燈,照在由尸體堆成的恐怖金字塔上方?
畢加索讓母親和孩子的頭向后仰,這是圣母與圣子的扭曲圖。世界被顛倒,正如還未經歷人生就已經死去的孩子,正如那天像鋼鐵一般的雨,正如流淌著淚水的眼睛和鼻子,正如孩子緊閉的唇和母親嚎哭的嘴。是誰在安慰我們,說孩子僅僅是受傷了?誰竟然如此荒唐?
在作畫過程中,畢加索又在紙上畫了幾十張草圖。他在尋找。他曾想在畫布上滴一團血紅的顏料。他嘗試了,又改變紅色顏料的位置,最后拋棄了這個想法。
這頭公牛象征誰?它為什么沉默不語?為什么用兩只人類的眼睛看著我們?它用它那動物的蠻力做了什么?畢加索讓它依然長著野獸的身體,它的眼睛卻一直突兀地盯著我們。
這匹馬定格在奔騰的姿勢,它向公牛轉過頭,仿佛在沖它嘶吼。是什么武器、什么樣的角,在它身體上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口?傷口仿佛在哭喊,是不是那些從天空射下的箭,狠狠穿透它的身體?它身上這些細密排列的線,是人們統計出來的死者名單嗎?是數以千計的墳墓嗎?還是灰色報紙上一排排的文字所帶來的噩耗?這匹馬象征誰?畫家答道:“是西班牙人民。”
畢加索還畫了一只鳥,筆直地站著。它在高聲長鳴。它站在陰影中,仿佛要告訴我們什么。然而,誰能夠聽懂鳥兒無聲的鳴叫?
6月4日,畢加索畫下最后一筆,《格爾尼卡》完成了。《格爾尼卡》將誕生于世人的眼中。全世界將看到:被關在一座遭受轟炸的房子里的人和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