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莫妮和花脖王蒙提并排坐在花園盡頭的舊雞舍里。
這里已經許多年不養雞了,因為帕克夫婦不喜歡動物。不過,家禽身上的那種臊味依然陣陣飄來。巢箱里還有幾撮殘存的霉掉的稻草,棲架上掛著早已風干的雞糞。
這個地方又小又暗,整個雞舍只有一小扇帶木頭護板的鐵絲網窗,潲雨時就得把護板放下來。雞舍的門很矮,成年人很難進去。除了棲架,這里能夠坐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放倒的茶葉箱了。
這些對哈莫妮來說都算不上什么,因為這間雞舍是她最后的退路。她在這里可以獨自一個人,這是她最喜歡的狀態。當然了,她也不可能完全自己一個人。花脖王蒙提一直跟著她。
哈莫妮·帕克是一個十歲大的小女孩。她長著一雙大大的棕色眼睛,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大喊著“呔!”去嚇唬鵝的孩子。從某方面來說,這是真的,因為她不會說出這么蠢的話。她坐在茶葉箱上,數著她夢寐以求的數十種不同的小動物,鵝也赫然在列。哈莫妮渴望有一只屬于自己的小動物。
“要是我能養的話就好了。”她對花脖王蒙提說,“我的意思是,像你這樣的。”
花脖王蒙提是一只“五十九歲”的狗。它只有一只眼,另外一只壞掉了。起初,它的主人是哈莫妮的奶奶,那時的它是一條漂亮的巧克力色小狗,渾身毛茸茸。而現在,它變成了灰色,毛都掉光了。看得出它屬于某種大型梗犬,也許是一只艾爾谷犬。它的四條腿里有三條都伸得筆直,但是最后那條,也就是右前腿,卻軟塌塌地撇出去,甚至比身上還要禿。這全拜哈莫妮總是拉著它的這條腿四處走所賜。

“為什么他們說話總那么難聽?”她說。她揪起花脖王蒙提把它轉過來。原本,蒙提踮著自己那一條軟腿吃力地站在茶葉箱上,用沒有眼睛的那側對著她。
“你告訴我,”她渴望地看著它的眼睛說,“為什么在這件事上,他們總表現得那么傻?我又不是想養一頭大象、半打黑猩猩或是一群野馬什么的。我是說,能養這些也不錯,但我更想要兩只小耗子,哪怕是一只沙鼠也行呀。但是他們卻不讓,其中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吧?”
哈莫妮等著,大概有十秒——就像和人打電話時等那邊的人說話那樣——然后接著說:“太對了。你說的一點兒沒錯,花脖王蒙提。我媽媽就是覺得動物很臟,身上有細菌。”
又一陣停頓。
“誰?哦,我爸爸。嗯,他只是不感興趣而已,不喜歡動物。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不是也不喜歡人。”
停頓。
“她不算,當然,你說得對。我忘了‘單細胞茜茜’。”
單細胞茜茜,指的是哈莫妮的姐姐美樂蒂。她十四歲,貌似是爸爸最寵愛的孩子。她滿腦子想的只有發型和衣服。她管花脖王蒙提叫“那只難看的野獸”,管它的主人叫“蛤蟆”。
“我該怎么辦呢?”
“你說什么,繼續抱著希望?什么,總有一天會夢想成真?哦,蒙提,事情要真都那么簡單就好了。”哈莫妮拎起它那條軟塌塌的腿,放下了雞舍的門閂。
她慢慢地走在花園里,輕輕地將花脖王蒙提晃來晃去。剛剛下過一場太陽雨,高高的青草濕漉漉的。這種裹住腿、落在光腳丫上的清涼令她感覺很愜意,就好像在海邊蹚水。
家里有個客人。“哈莫妮,這位是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叔叔,他剛剛從印度回來。”帕克先生說,“他應該還沒見過你。按照此時此刻的情況來看,我只能說他很幸運。現在,如果你們能夠原諒我……”他說著站起來,踱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客廳。
“我叫哈莫妮。”哈莫妮說。她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那個男人站起來,伸出大手和她握了握。
“我叫亨利。”他說,“不過大家都叫我姜戈。”
他們對彼此似乎都很感興趣。
姜戈眼中的這個小丫頭光著小腿,穿著一條舊牛仔褲,褲管從膝蓋的地方剪掉了一半,身上洗褪色的T恤衫建議他要“救救鯨魚”。她的腳丫也不怎么干凈,而且身上聞起來還有股淡淡的雞屎味。
而哈莫妮毫不猶豫地認定姜戈是一只動物。
許久以前,哈莫妮就確定了一點,除了少數例外,動物還是要好過人類的。因此,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她輕輕松松便可以將自己認識或是遇見的人在心里默默替換成動物,有的是哺乳類動物,有的是禽類,還有的是魚,甚至是昆蟲。
現在,哈莫妮看著姜戈叔叔,他身材魁梧又熱衷戶外運動,一雙大手放松地垂在兩只極長的胳膊末端,她立刻認出來這是一頭熊,而且不是普普通通的熊。話又說回來,她給他起的外號里帶的那種顏色,雖然很符合他一把連唇髭絡腮胡的顏色,卻不怎么適用他那頭花白的濃密頭發。好吧,一頭銀發灰熊!
他們兩個同時開口:
“你和我爸爸不一樣。”
“你和你姐姐不一樣。”
說完,他們兩個一起開心地哈哈大笑。
“你愿意去花園里逛逛嗎?”哈莫妮問道,“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洞。”
他們來到雞舍。銀發灰熊的腰彎到九十度才能進去。哈莫妮非常有禮貌地請他在茶葉箱上坐下來,他的頭因為低矮的頂子不得不窩著,兩只長胳膊搭在腿上懸空。他看著哈莫妮在棲架上坐穩身子。
“你很喜歡動物,是嗎?”他問。
“是的,我喜歡動物,比……”
“比什么?”
“比大多數東西都要喜歡。”
“你都有什么?”
“你是指動物嗎?”
“是的。”
一陣沉默。
“什么都沒有。”哈莫妮說。
姜戈叔叔聽見這句話,猛地抬起頭,結果磕到了雞舍的頂子。

“沒有養小狗?”他說,“也沒有養小貓?小兔子呢?荷蘭豬、倉鼠和鸚鵡呢?全沒有?”
哈莫妮搖搖頭。她光著的大腳趾在地上左一畫右一畫,在地上鋪著的已經碎成粉狀的陳年鋸末上寫出幾個大字。姜戈叔叔坐在對面,倒著看這幾個字:
太臟了
“爸爸媽媽認為動物就是這樣的。”哈莫妮淡淡地說,“我如果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動物,什么動物都好,唯一的辦法就是靠某種魔法。姜戈叔叔,你相信有魔法嗎?”
“相信。”
他們從雞舍走出來,姜戈叔叔伸了個懶腰。他抬頭看了看藍天,又低頭看了看望著自己的那雙棕色眼睛。“你經常許愿嗎,哈莫妮?”他問。
“對呀。”哈莫妮說。她扯著花脖王蒙提那條殘腿。
“有時候,愿望是會成真的,是嗎?”哈莫妮很小聲地問。
銀發灰熊伸出碩大的熊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點了點頭。
“是的,有時會。”他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