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桃花盛開的季節,舅舅結的婚。
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結婚是什么,只是對人販子特別敏感,因為父母怕好動的我到處瞎跑,總是用人販子會拐跑小孩的由頭來嚇唬我。于是,我對舅舅身邊突然多了個人產生了疑惑,而且看她進門的時候臉上還淌著淚。
那一天,我不是忙著搶糖,而是不停追問著新郎官:那個女的是不是你拐回來的?
親戚們聽聞哈哈大笑,被纏得無法脫身的舅舅為了應付我,連說了幾聲“是”。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討厭舅舅了,認為他是個大壞人。
后來舅舅身邊的那個被我稱之為“舅媽”的人,沒過幾年得了一場重病去世了,又只剩下舅舅一個人了。那時我總認為,她的死是她想回家而使的計謀,其實她已經逃回家去了。
在農村,有句老話——“娘親舅大”,就是說母系的親屬中,舅舅是最親最重要的人??墒俏也幌矚g舅舅。

除了“人販子事件”的誤解,還因為他平日寡言少語,又不愛走動,對我也是一副冷面孔,在我心里,他和外人沒什么差別。
倒是媽媽待他特別好,家里有好吃好喝的總不忘給他捎點去。
舅舅無兒無女,沒有再結婚,一個人過著鰥夫的生活。
我不喜歡去他家,可是每次媽媽做了好吃的,或者給他添置了新衣新褲,總會讓我給他送去?!皯{什么老給他送???他有好吃的,為什么不給咱送來?”我嘟噥著。
“他一個人能弄什么好吃的?叫你送你就送?!眿寢層檬种复亮艘幌挛业念^。
我一直很好奇,我和舅舅,到底哪個是媽媽生的。
每次東西送到,他只是看一眼,“嗯”一聲,然后就自顧自地去忙活了,不再理我。
我也懶得和他說話,反正他也不喜歡我,于是擱下東西轉身就走。
到舅舅家要路過幾個陰森森的墳地,有時回去晚了,四周寂靜得讓人胡思亂想??斓綁灥氐臅r候,我會害怕地貓兒著腰,可每次我總會聽到若隱若現的口哨聲,那聲音悠遠綿長。
在陰森寂靜的野外,這口哨聲讓我有了依靠,我知道在遠處有人與我同行,于是我直起腰背,大步往家走去。
回到家,媽媽問我:“舅舅送你沒?”
“沒!”我忿忿不平地說。
后來,媽媽再問,我索性就不回答了。
不過,舅舅對媽媽是不同的。農忙時,他總是第一個趕來幫忙,無論是插秧還是收割,他任勞任怨,一直幫我們家打理完了才離開。有一次媽媽生病了,爸爸在單位上班沒回來。我跑去叫他,他一個人背著媽媽跑到鎮上的醫院,跑上跑下地掛號,取藥。回到家里,自己累得都沒顧上喝口水,便到灶頭給媽媽煮了一鍋粥,親手喂給她喝。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給舅舅買了個手機,讓我送過去。
“有了手機,以后不讓你跑腿了,我招呼一聲,他自己過來拿?!眿寢屨f。
一進舅舅家的院子,就看見他站在梯子上,在屋檐下擺弄著什么,我好奇地湊過去看,屋檐下竟然掛了幾個木制的方形籠子,里面有鳥的叫聲。
“那是什么?”我問舅舅。
“鴿子!”舅舅回答得挺快。
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冷漠,說話的語氣也軟和了許多。
“要不要上來看看?”他轉過身看著我。
我點點頭,迫不及待地爬上梯子去看籠子里的小鴿子。那些小家伙兒真可愛,一個個搖頭晃腦的。
“來,你試試!”舅舅遞了一把玉米給我。
我學著他的樣子,將玉米撒在籠子里,那些小家伙兒爭先恐后地搶著吃光,然后用黑豆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們。
那天,是我和舅舅說話最多的一次。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沒事兒就愛往舅舅家跑,和他一起喂小鴿子。舅舅仍然話不多,也不見對我多一點熱情。
等這批鴿子長大了,舅舅賣掉了大多數鴿子,只留下一灰一黑兩只。這兩只是舅舅最喜愛的鴿子。我也喜歡它們,因為它們通人性。每回我回家時,它們都會飛出來送我,那畫面美得讓人心醉。
四年級的時候,我們搬進了城里,舅舅仍然住在鄉下。
我和舅舅見面的次數也減少了,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到他。
每次媽媽給舅舅打電話,我總在旁邊插言:“媽媽,問問小灰和小黑還在嗎?”
有時候,媽媽會幫我問一句;有時候,她懶得理。
舅舅說那兩只鴿子是他的伴兒了,他舍不得賣掉,它們已經成老鴿子了。
五年級的時候,我害了一場大病,在醫院折騰了20多天,回到家的時候,人已瘦得像根細桿了,而且胃口不好,經常不吃不喝,身體特別虛弱。
舅舅來看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傍晚,舅舅又來了,他和媽媽說了幾句話,然后進屋看了我一眼,便又回去了。
晚飯時,媽媽褒了湯,聞起來特別香,我以為是雞湯,連喝了兩碗,出了一身透汗,感覺全身都暖洋洋的。
“好喝吧?”媽媽見我喝了湯,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總算沒讓你舅舅的心意白費。”
我怔怔地抬起頭,看著媽媽。
“你老說你舅舅不疼你,看看,他連自己喂了這么久的兩只鴿子都給你煲湯了,這不是疼是什么?”媽媽說,“這老鴿子的湯最補了,換了別人你舅舅肯定是舍不得的。”
我馬上想起了小灰和小黑,嘴巴一癟,哇地就哭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覺得舅舅是個劊子手。
舅舅再來時,聲音沙啞著,艱難地說:“來年我會再養的!”
過了好久我才去看他。那天,離他家還很遠,我便聽到一陣熟悉的口哨聲,沒錯,這哨聲和以前我在墳地聽見的一模一樣。
轉個彎兒,我看見舅舅站在門口,一邊吹著口哨喚著鴿子,一邊在地上大把地撒著黃燦燦的玉米粒兒。
那一刻,我喉嚨有些哽咽。
“舅舅,讓我來吧!”我一邊大聲地喊著,一邊跑上前從他手里接過了裝玉米的碗。
舅舅回過頭,看到我紅光滿面,精神十足的樣子,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里面全是小灰和小黑!”舅舅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指著那些正在啄食的小鴿子說。
我低下頭,驚奇地發現,這些鴿子竟然全都是灰黑兩種顏色。一時之間,淚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