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有個詞叫“無可奈何老師”,意思是說,既然別的都干不了,那就湊合當個老師吧;沒別的出路,只好當個老師了,頗有點兒自嘲的味道。我年輕時沒聽過這種說法,倒覺得只能當老師也沒什么不好。
聘用我的那個校長叫石田勝美,還記得他問我會不會彈鋼琴,我生怕說“不會”就錯失機會,就回答“會彈”,結果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多虧被疏散到的住家旁邊就有個小學,那兒有架破舊的風琴——無須按動琴鍵,只踩踏板便有三個地方一齊發聲。我將它修好,借來《風琴基礎教程》狂學苦練。最后總算能弄明白怎么才能彈出《如云如霞》了,一段時間后,連《植生之家》也會彈了。
其實我一直無法理解彈琴為什么需要左右手分工協作,覺得簡直豈有此理。朋友聽了說:“單手騎車要比雙手難,彈鋼琴或彈風琴也是一樣吧。你不如干脆自信十足地對校長說:‘我只要一只手就夠了。’”不過,我還是埋頭苦練到能用雙手彈《雨天里的月亮姑娘》,順利就職。
我的練習成果是,左手好像電子琴自動演奏——只管重復哆咪唆。
而主旋律全部交給右手。

我負責教三年級。可怕的匯報演出就快到了,我竟莽撞地做了《雨天里的月亮姑娘》的舞蹈指導。松村和其他三個孩子被選中跳舞,學校匯報演出用的舞蹈教材是根據法喜圣二的舞蹈動作改編的,我就照著書教。書里寫:“雙手像拿著韁繩一樣甩來甩去,同時前進三步。”我照著書上動作帶孩子們練習,就像翻著醫書給病人做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毫無把握。帶孩子們在值班休息室排練時,有家長憂心忡忡地找來問我:“我家孩子一跳到轉身的地方就摔跤,是不是哪個動作教得有問題?”盡管直到最后孩子們的動作還是很奇怪,但總算不摔了。
這么一說,我想起一本繪本,畫著月亮姑娘成了新娘,騎著馬兒翩然離去。
《雨天里的月亮姑娘》有句這樣的歌詞:“下雨了,月亮姑娘云后藏,由誰送你做新娘。”也難怪繪本中的月亮會被畫成新娘,這多半是誤讀了。
父親:“由誰送你做新娘?”
女兒:“撐起傘兒,獨自見情郎。”
父親:“若沒油紙傘,由誰送你做新娘?”
女兒:“騎上馬兒鈴叮當,濕我衣衫赴情郎。”
依我看,這應該是一首對歌,哪怕只身一人、遭人反對也要去。
女兒:“衣袂縱濕終始干,何妨。”
只要有愛,一切都沒問題——歌中表達了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這樣看來,還真不能小瞧了兒歌。
后來,我作客NHK-FM的節目《周日咖啡館》時把這段經歷講了出來。沒曾想主持人禱間滿緒說錄音室正好有鋼琴,那就請安野先生彈一曲《雨天里的月亮姑娘》吧。我臉都嚇白了,可話說到這兒了,再推脫就有撒謊之嫌,我只好硬著頭皮彈完一曲。一位朋友聽了那期節目后對我說:“我都為你捏了把冷汗,沒想到你還真彈了。”那時將百般不愿的我押送到鋼琴旁的,可是體格壯碩的鈴鈴木含馬風。
我任教的小學有兩架風琴。上音樂課的時候,就連輕的那架大老遠搬來也很費力。孩子們主動提出不如講些別的,免得還得大費周章地搬琴,我也就欣然接受,改教其他內容了。戰后沒有教科書,聽說有的老師上體育課教孩子們“右轉”“齊步走”等口令,結果被GHQ①責令辭退了。理由是這會讓孩子們養成無條件服從命令的習性,無異于軍事訓練。自那以后,一到體育課,只要不下雨,學生們就都被老師趕到操場上玩棒球。
不知不覺間,我的學生到了該上自然課的年紀。沒有教材,我就從校園里摘來櫻花讓孩子們觀察。我熟練地在黑板上畫出櫻花的剖面圖(我記得自己讀五年級時在教科書上看到過櫻花和杜鵑的剖面圖),勾勒出雄蕊、雌蕊、花瓣、花萼。我告訴孩子們,每朵花都像黑板上這朵一樣,有雄蕊和雌蕊,雌蕊接受雄蕊的花粉,子房膨脹,生出小櫻桃來。我口若懸河,頗有些洋洋自得,不走運的是,那天教室里剛好插著八重茶花。一個孩子指著那花說沒有雄蕊。看那孩子的神色,像是已經掰開茶花看過了。我想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忍不住也掰開花瓣一探究竟。
古話說:“七重八重棣棠開,花不結果悲人懷。”莫非真有不長雄蕊的花?我忐忑地把花朵一掰到底,果然只有雌蕊。那這種花到底是怎么繁育后代的?我當時就蒙了。
后來我有幸請教了國立科學博物館的佐竹義輔老師,他告訴我,有些花的雄蕊會變成花瓣,這答案真是讓我好不驚訝。
好像山里不重瓣的棣棠是有雄蕊的。后來,我也曾在小金井公園看到過正在慢慢變成花瓣的櫻花雄蕊。它就那么想當花瓣嗎?
以至于遺忘了自我——真沒出息。
再后來,我又了解到,有種不重瓣的白色棣棠會結四顆果實,整齊地排在一起。
小時候,我見書上說:“往玻璃瓶里填上土,撒些砂糖,螞蟻們就會跑到瓶子里來。這時如果把蓋子蓋上(保證空氣流通)會發生什么呢?”當時我還做了實驗,發現被關到玻璃瓶里的螞蟻們在瓶子深處筑巢、挖通道,看得一清二楚,非常有趣。
想到這里,我決定下一周的自然課帶同學們研究螞蟻。
“螞蟻從二樓掉下去會不會死”——這是我們研究的題目,但螞蟻太小,從樓上掉下去便無影無蹤,我們想了個辦法,把它們裝在火柴盒里扔下樓去,結果證實平安無事。“砂糖和DDT混在一起,螞蟻會怎么樣?”——結果發現螞蟻們只搬走砂糖。
我原本還準備了很多問題,諸如“在盤子里造一個小島,撒上糖,再架一座橋連通過去,橋面上的空隙只夠螞蟻勉強通過,它們會怎么解決這個難題?”“誰的螞蟻最先叫來同伴”等等,可下課鈴響了,孩子們一直待在太陽下也吃不消,實驗課只得告一段落。
動物行為學家日高敏隆聽說這件事后對我說:“螞蟻原本生活在大自然中,人類不應該干擾它們的生活。”我聽后做了深刻的反省。這個故事如今收錄在《安野光雅·文集一:螞蟻和少年》中。
我還帶學生們做過一個用甘薯熬糖的理科實驗,這個故事被收錄在生活手帖社的《從ZERO開始傾注愛》一書中,筑摩書房改名為《你沒事吧》出了文庫版。當老師那會兒我做的事,大半都該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