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空間視閾中的唐人街

摘 要：當(dāng)代美籍華裔女作家伍慧明在其處女作《骨》里，以一個年輕女性的視角講述了在唐人街這一封閉的地理空間里其家庭所經(jīng)歷的歷史與個人悲劇。本文試圖從空間入手，運用福柯的“異托邦”概念，梳理小說中的空間呈現(xiàn)，從華人的生活空間、工作空間、死亡空間與想象空間四個層面闡釋、分析空間呈現(xiàn)背后的政治文化內(nèi)涵，以此揭示當(dāng)代華人在美國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

關(guān)鍵詞：另類空間；唐人街；《骨》；異托邦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1-0039-06

第二代美國華裔作家伍慧明（Fae Myenne Ng）的成名小說《骨》（Bone， 1993），講述了舊金山唐人街一戶三個女兒家庭的故事。小說的敘述者萊拉是家中的大女兒，母親改嫁給花五千美元買了美國公民身份的華裔里昂后，又生了兩個女兒安娜和妮娜。作者以一個唐人街“局內(nèi)人”的口吻， 為我們講述了這個華裔家庭在面臨種族、生存壓力、親人之間情感疏離造成的痛苦和不幸時所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和抉擇，真實地再現(xiàn)了華裔在美國社會的生存現(xiàn)狀。這部小說一經(jīng)出版便倍受好評，曾入選1994年福克納筆會決選書單。《華盛頓郵報書評》認為《骨》“使得讀者內(nèi)心悲喜交加”（Garcia， 1993： 8）；《紐約時報》則贊譽作者伍慧明“如詩人般善用比喻，又如新聞記者一樣關(guān)注細節(jié)；她的寫作優(yōu)雅、真實、勇氣十足”（Kakutani， 1993： 26）。國內(nèi)外對于這部小說的研究多集中于“骨”的意象分析、敘事手法，或如何構(gòu)建文化身份等，鮮有論文專門對其中的空間呈現(xiàn)進行梳理和分析。

法國哲學(xué)家福柯認為，空間是權(quán)力、知識等話語轉(zhuǎn)化成實際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他在“另類空間”這篇文章中提出了“異托邦”的概念，也譯為“差異地點”或“異質(zhì)空間”。他認為，烏托邦是并不真實在場，沒有真實位置的場所。但是，在一切文化或文明中，有一些真實而有效的場所卻是非場所（contre-emplacements）的，或者說，是在真實場所中被有效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福柯稱之為“異托邦”。此空間內(nèi)部充滿差異性、異質(zhì)性、顛覆性，同時并存著“遺忘”與“移置”的特征，內(nèi)部充滿矛盾與張力，是一種空間關(guān)系網(wǎng)。伍慧明的小說《骨》便呈現(xiàn)了一個真實又虛幻，封閉又開放的異質(zhì)空間——“唐人街”。因此，本文試圖以空間為視角，并以福柯的“異托邦”理論為切入點，梳理分析小說《骨》中所呈現(xiàn)的華人的生活空間、工作空間、死亡空間和想象空間等，并探討其背后的政治文化內(nèi)涵，以此揭示當(dāng)代華人在美國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

1. 華人的生活空間

小說敘述者萊拉在小說開篇就指出，“在這個國家，‘三藩’就是我們家最具歷史的地方，是我們的起始點，是我們新的中國”（伍慧明，2011： 2）。華人所集中生活的區(qū)域——唐人街，作為美國社會的“新的中國”，其產(chǎn)生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和政治根源。19世紀(jì)后半葉，大批華人民工追隨淘金熱來到美國，為美國西部開發(fā)和鐵路建設(shè)做出了貢獻；但隨后掀起的排華浪潮以及美國政府1882年公布的排華法案迫使在美華人退居一隅，守望相助，唐人街便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唐人街既是美國種族隔離制度的結(jié)果，也是西方權(quán)力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唐人街與白人社會的分界，形成“邊緣——中心”的空間對峙。小說《骨》中所呈現(xiàn)的唐人街，已不止是華人在美國的棲身之所，而成為“承載華人移民長期揮之不去的記憶、空中樓閣般的夢想、幻滅感，以及種種矛盾的思想和情感的雜合體”（李貴倉、馮潔，2009： 105），這在華人的生活空間中得以充分的體現(xiàn)。

首先，小說開篇便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濃墨重彩地向讀者展示了“三藩公寓”這一獨特的生活空間。“三藩公寓”是間老年公寓，“那里每層樓有一個洗手間，一個洗澡間，休息室是大家共用的，樓里沒有廚房”（伍慧明，2011： 2）。房間狹窄、昏暗、混亂、廉價，“屋子里有一股老人的味道，到處堆的都是廢物”（伍慧明，2011： 3）。貧窮與孤單，成為公寓空間的內(nèi)核。萊拉的父親利昂因為與妻子關(guān)系緊張，長期獨居于此。她的梁爺爺——利昂的“契紙父親”臨終前的日子也在此度過。梁爺爺是梁家在美國的第一代，他的一生由兩個空間構(gòu)建而成：早年在美國西部做苦力，晚年在唐人街的三藩公寓孤獨終老。福柯認為，權(quán)力在空間生產(chǎn)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從空間物質(zhì)要素的構(gòu)建、規(guī)劃以至精神空間的構(gòu)建，權(quán)力的陰影無處不在。梁爺爺從西部到三藩公寓，正體現(xiàn)了美國社會的權(quán)力宰制：梁爺爺在西部開發(fā)中做出了貢獻，然而并未因此得到承認和善待，反而被排擠入狹小局促的“唐人街”保留地。因此，“三藩公寓”是一個特殊的空間建構(gòu)，它是美國單身漢社會的縮影；它的存在，印證了美國排華政策對華人心理和生理的傷害。

如果說“三藩公寓”是白人權(quán)力宰制的縮影，被刻意隔離的邊緣空間，那么，萊拉姐妹與母親的生活空間——“鮭魚巷”則是一個自給自足、自我封閉的異質(zhì)空間。福柯認為，“一些其它的異托邦看起來完全開放，但通常隱藏了奇怪的排斥。所有人都可以進入這些異托邦的場所，但老實說，這僅僅是一個幻覺：人們認為進入其中，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但其實是排斥的”（福柯，2006： 57）。小說中的鮭魚巷位于三藩市中心，本可以利用其地理優(yōu)勢兼收并蓄其他的優(yōu)勢文化，卻一直保持封閉的狀態(tài)，試圖排斥所有其他異質(zhì)文化的影響，而始終堅持中國舊有的傳統(tǒng)和價值觀，以維持社區(qū)的穩(wěn)定與和諧。在某種程度上，鮭魚巷便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微縮盆景， 保留了許多中國大陸的古老習(xí)俗， 甚至非常落后的文化傳統(tǒng)”（蒲若茜，2006： 48）。這個空間似乎“與傳統(tǒng)時間完全中斷”（福柯，2006： 56），時間的概念被弱化，而空間感卻無處不在，人們陷于共有的記憶、對故人的懷念、對失敗和挫折的不甘和無從告知和確認的家族歷史等之中，卻無法擺脫。正如三女兒妮娜所說，鮭魚巷的“生活太苦了。在那兒吃飯我總感覺要趕快把盤子里的飯吃完，然后趕快回到家里去縫褲邊兒，或者回去組裝收音機零件什么的”（伍慧明，2011： 29）。

面對這種令人壓抑的現(xiàn)實感，梁家的三位女兒分別尋求了不同的方式“逃出唐人街”，去到唐人街之外找尋自己的“希望之鄉(xiāng)”。二女兒安娜選擇了自殺，逃離了唐人街惱人的一切；三女兒妮娜去紐約當(dāng)了空中小姐，試圖以天馬行空的“飛翔”來擺脫過去的陰影；大女兒萊娜雖然暫時留在唐人街，但她在困頓之中跟華人男友一起吸食大麻、做愛、開快車，以求減輕精神的壓力，獲得暫時的逃離。然而，她們的逃離并不成功。最終，當(dāng)了空中小姐的妮娜并沒有獲得自己渴望的自由，反而陷入了無盡的空虛和煎熬，還是辭掉了乘務(wù)員的工作。而大女兒萊娜在歷經(jīng)一切后，感嘆道：“鮭魚巷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伍慧明，2011： 144）。在鮭魚巷這個狹小的生活空間里，有人固守，有人逃離，但其中的情感始終愛恨交織，難以厘清。

2. 華人的工作空間

迫于在美國社會生存的壓力，大部分華人不得不選擇洗衣、餐廳等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里認為是“女性化”的工作。小說中的父親利昂便是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靠出賣勞動力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他常年出海，借以逃避與社會和家庭的各種矛盾；后與朋友合伙開洗衣店，卻不想反被騙，不僅錢財盡失，而且因為兩家關(guān)系破裂，為后來女兒安娜自殺埋下了隱患。從利昂的工作空間里，我們同樣可以窺探到華裔的生存現(xiàn)狀。

首先，利昂在海上的工作空間——遠洋輪，便是一個典型的異托邦。利昂長年在遠洋輪上工作，與妻兒聚少離多。“在大海里的遠洋輪上他把每間工作室都干遍了：發(fā)動機室、甲板、導(dǎo)航室”（伍慧明，2011： 40）。遠洋輪遠離陸地，在茫茫大海中，在另一個時區(qū)里，自成一個世界。正如福柯所說，“船是空間的漂浮的一塊，一個沒有地點的地點，它自給自足，自我關(guān)閉，投入到茫茫的大海之中，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從一段航程到另一段航程”（福柯，2006： 57）。但不同的是，利昂的遠洋輪并不是駛向殖民地，“尋找在殖民地的花園中藏有的更珍貴的東西”（福柯，2006： 57），而是借以逃離家庭和社會壓力的庇護之所。“大海是他的整個世界：是他的全部”（伍慧明，2011： 178）。在海上的航行中，他可以暫時忘卻現(xiàn)實生活中事業(yè)、家庭和婚姻的失敗，在與海浪的搏斗中找回作為男人的自信和完整，找回他在唐人街現(xiàn)實中體驗不到的成就感。因此，某種意義上，遠洋輪盡管工作艱苦，卻承載了利昂的個人尊嚴和夢想，是利昂的精神異托邦。

利昂對于遠洋輪的迷戀也體現(xiàn)在后來與翁家合開的“翁·梁洗衣店”中。梁家利用好容易積攢下來的積蓄，與翁家在另外一個街區(qū)合開了一家洗衣店。翁家負責(zé)市場，梁家則負責(zé)店里的整個洗衣工序。在洗衣店里，“一個窄窄的樓梯直通到地下室，地下室又寬又深，像艘船。我第一次下到里面的時候他就站在樓梯下面，看利昂在黑暗中操縱這艘船”（伍慧明，2011： 197）。地下室是洗衣店的一部分，卻因地理優(yōu)勢自成一個獨立封閉的空間，儼然是利昂的另一艘遠洋輪。“他喜歡和他的機器待在下面。聽著所有的洗衣機開動的聲音，抽水機轉(zhuǎn)動的聲音和烘干機發(fā)出的嘶嘶聲，這讓他感到一種平靜。媽說他好像是待在自己船里的引擎室里”（伍慧明，2011： 200）。即便是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利昂也仍然在尋找完全屬于自己、由自己駕馭的異質(zhì)空間。在維護機器的過程中，利昂同時也維護了他作為男性、作為一家之主的尊嚴。但不幸的是，這種暫時的精神寄托隨著洗衣店的破產(chǎn)也很快崩潰瓦解。在沒有任何預(yù)警下，洗衣店突然關(guān)門，翁家消失得無影無蹤，利昂去找翁家理論，卻帶傷回來。個人異質(zhì)空間的突然消失讓利昂感到手足無措，“沒多久他的悶悶不樂便彌漫了整個屋子”（伍慧明，2011： 202）。最終，利昂只得重操舊業(yè)，出海謀生，重新回到廣袤無垠的大海上，獨自品味遠離家人的苦楚。

3. 華人的死亡空間

“死亡”是小說《骨》中貫穿始終的主題，“骨”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意象，它至少有兩個直接的所指。其一是指祖父梁爺爺故去后被送回故鄉(xiāng)安葬的遺骨：這是一位受美國排華法案的直接迫害以至終生未能成家的華人單身漢，是一位靠利昂這個“契紙兒子”繼承家業(yè)、養(yǎng)老送終的老人。他終生的愿望就是在死后由養(yǎng)子將遺骨送回家鄉(xiāng)，在那里入土為安，得到靈魂永久的安息。然而，這個愿望終究沒能實現(xiàn)。老人的遺骨被永遠地留在了美國這片他始終認為是客鄉(xiāng)的土地上。“骨”的第二層所指是梁家二女兒安娜由于不堪忍受父母反對她與男友戀愛而自殺，死后她的骨灰被擺在家中。與祖父的遺骨意義不同的是，安娜是自殺而死，從這個意義上講，她的骨灰是殘缺不全的，從而給家人帶來了無盡的痛苦與自責(zé)。兩重意義上的遺骨未安使得全家人都陷入深深的內(nèi)疚與不安之中。

作為“骨”的第一層意象，梁爺爺?shù)墓腔冶话苍嵩谌械闹袊怪小８？抡J為，“與普通的文化空間相比，公墓確實是一個不同的地方，這是一個同所有城市或是社會或是鄉(xiāng)村的地方的集合接觸的地方，因為每個人，每個家庭都碰巧有親屬在公墓中”（福柯，2006： 55）。因為多年未拜訪，當(dāng)利昂再次想為梁爺爺掃墓時，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墓地一片雜亂，四處散落著垃圾桶和中國燒紙錢儀式留下的那些扎在灌木上輕微燒焦的紙錢”（伍慧明，2011： 90），但他卻已找不到墓地的位置，這讓利昂感到非常羞恥。直到大女兒萊拉親自去何宋寧云慈善協(xié)會辦理證明文件，她才得知墓地有可能被遷走了。工作人員解釋說，“老人中大多數(shù)人的墓地租期都只有三年、五年或九年，因為他們總是希望親友能將自己送回中國”（伍慧明，2011： 95）。所幸的是，當(dāng)他們憑借記憶再次回到墓園時，終于找到了梁爺爺?shù)哪沟厮凇Ｖ袊箤θA人社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墓地雖然身處市郊，卻“不僅構(gòu)成了城市神圣的和永久的風(fēng)尚， 也構(gòu)成了另一座城市， 在這里，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住所”（伍慧明，2011： 55）。它不止是家族歷史的根，其位置好壞決定了子孫的命運如何，它更構(gòu)成了華人在美離世后的異質(zhì)空間。對于已逝去的華人而言，這一空間僅是他們希冀在死后暫時得以棲身的地方，因為他們臆想終有一天可以葉落歸根，回歸祖國的故土，卻不想有可能永遠被困于此。而對于活著的人而言，公墓這一空間則為他們提供了精神支持和心靈安慰，每當(dāng)他們在遭受人生挫折或在現(xiàn)實生活的壓抑中無法解脫時，公墓便是最好的釋放空間。

作為“骨”的第二層意象，二女兒安娜的自殺是梁家人悲痛欲絕和不斷自省、懺悔的主要原因。安娜選擇在伊迪斯·伊頓學(xué)校旁邊的南平園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從字面上理解，“南平園”是類似“和平花園”（伍慧明，2011： 15）的意思，但對于她的家人來說，“南園是不吉利的地方，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伍慧明，2011： 15）。安娜在南平園的13樓縱身跳下，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愛情受到了父母的阻撓而感到絕望，或許因為在唐人街這一局促的空間內(nèi)倍感壓抑，簡言之，這一舉動不僅是生命的結(jié)束，更是對于唐人街空間的逃離。用作者伍慧明的話來說，她跳樓的舉動同時是“告別”（leave-taking）和“回遷”（immigration）。但值得注意的是，她選擇跳樓的樓層“十三”和她們家鄉(xiāng)方言里的“拾生”（to live）諧音。由此可見，安娜的縱身一躍，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重生。

4. 華人的想象空間

小說中，華人們“生活于中美兩個世界和兩種文化中間的邊緣地帶，徘徊于‘既是中國，又不是中國；既是美國，又不是美國’的非此即彼又亦此亦彼的第三空間”（蔡曉惠，2014： 139）。他們的想象空間，多指出于對故國的思念與遙想，通過訴諸過去的片段記憶和抽象的象征來重構(gòu)歷史，以幫助他們在美國的現(xiàn)在時間里建構(gòu)身份、定義自我。比如小說中，利昂為了進入美國造了假的身份證明，成為美國公民梁爺爺?shù)摹捌跫垉鹤印保╬aper son），抹掉了真實的姓名、身份和生日。所以這次入境可以解讀為一種象征性的“死亡”，象征著利昂的真實中國身份及與其有關(guān)的一切的消失。另一方面，這些偽造的文件事實上改變了利昂的真實身份，沒有這些，利昂在美國就成了沒有身份的人。因此，利昂的入境也是一個象征性的出生，象征著他的美國身份的誕生。利昂入境的過程就是一個身份轉(zhuǎn)換的過程，是一個與過去、與傳統(tǒng)、與歷史割裂的過程。

但利昂美國身份的獲得是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的。小說中作者尤其描寫了利昂的手提箱：

我把手提箱提到廚房的桌面上，將它打開。過去的一切一下子就展現(xiàn)在了眼前：一些舊日的證件散發(fā)出一股發(fā)霉的、被水浸泡過的紙的味道，依稀還能辨認出羊皮紙的質(zhì)地。一些信件按年份摞成了一摞，又用橡皮筋十年一捆地捆在了一起。我只打開了最上面的幾封信就明白了一切：“我們不需要你。”（伍慧明，2011： 70）

在觸摸到這樣的歷史之后，萊拉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父親總是把自己的真實生日與證件上的生日搞混，總是不能將同一個生日說對兩遍的原因：作為“契紙兒子”，利昂和許多華工一樣，在進入美國的那一天起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要背下別人的姓名、生日與家鄉(xiāng)村子里的一切；要完全忘記自己真實的一切，以便應(yīng)付入境時的反復(fù)盤查。更重要的是要在以后的一生中永遠不說真話，否則會有被遣返的危險；要一生忍受種族歧視而緘口不語。利昂這樣的華裔美國男性：一面飽受著白人社會強烈的種族歧視，一面還要擔(dān)負著丈夫與父親的責(zé)任，在強顏歡笑的背后是滿腹無法排遣的壓抑與憤怒。而老人們對家與個人身份的重建是以自己獨特的象征方式進行的：他們在生命的盡頭要自己將積攢、隱藏了一生的所有的文件、證件收集到一起燒成灰燼，撒到太平洋：這是他們魂歸故里，實現(xiàn)落葉歸根之夢想的唯一方式。

在伍慧明的小說《骨》中，唐人街被建構(gòu)成“一個通過記憶而強調(diào)和延續(xù)家族史特殊的具有歷史內(nèi)涵的空間”（李貴倉、馮潔，2009： 106）。通過分析華人的生活空間、工作空間、死亡空間和想象空間，我們可以更為清楚地看到唐人街的異托邦呈現(xiàn)。事實上，這一空間遠遠超出了其地理意義，具有深刻的政治文化內(nèi)涵。美國白人社會的排斥，華人真實身份的隱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我封閉等，都造就了這一獨特的異質(zhì)空間。而在這個空間中生活的華人們，有的選擇固守，有的試圖逃離，卻在經(jīng)歷失敗后，重新回歸。由此可見，唐人街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以及文化傳統(tǒng)，一方面為構(gòu)建華裔族裔屬性提供了重要的社會文化資源，另一方面也是華人們試圖逃離、反叛或留守的精神異托邦。

參 考 文 獻

Garcia， Cristina. “Reading Chinese Fortunes”[N]. Washington Post 10 Jan. 1993： 8.

Kakutani， MICHIKO. “Building on the Pain of a Past in China”[N]. New York Times 29 Jan. 1993： 26.

蔡曉惠.空間理論視閾下的美國華人文學(xué) [J].文學(xué)與文化，2014，（1）： 134-140.

李貴倉、馮潔.存在與荒誕：《骨》中唐人街的時空政治與華裔的主體建構(gòu)” [J]. 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9，（6）： 104-110.

M.福柯.另類空間 [J]. 王喆法 譯. 世界哲學(xué)，2006，（6）： 52-57.

蒲若茜.華裔美國小說中的“唐人街”敘事 ” [J]. 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 ，2006，（3）： 48-52.

伍慧明.《骨》[M].陸薇 譯. 北京：吉林出版集團，2011.

（責(zé)任編輯：袁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