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永老師的煩惱
最近一段時間,農身上的活力完全噴發出來了,煤永老師當然看出來了。他為她高興,但與此同時又有點惶惑。他預感到他的生活中也許要發生變故了。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農是不善于掩飾的人,她的性格中的兩面性也不明顯,所以她往往將讀書會里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煤永老師——關于洪鳴老師,關于沙門,關于云伯,關于文老師等等。農的敘述是很生動的,煤永老師沉浸在她的聲音里就如同身臨其境一般。末了他總是說:“我本來就主張你一個人去讀書會嘛,你瞧,你一個人去就等于我們倆都去了一樣!”農聽了他這句話往往撲哧一笑,滿臉容光煥發。
一個人的時候,煤永老師就會回味農的那些話,并不知不覺地設想那些場景。他對于洪鳴老師微微有些醋意,他認為他比自己年輕,才能也在自己之上,必定會吸引著農這樣的女性——盡管他是有愛人的。他的小愛人是多么漂亮!洪鳴老師同農之間的書友關系會不會發展成情人關系呢?煤永老師每當想到這里,就開始責備自己,就不再往深處想了。農如今變得如此舒暢開朗,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嗎?她對她的學生著了迷,自從學校搬到城里之后,她常帶著學生去遠郊游覽。她最近又搞出了一個全盤創新的園林設計,連煤永老師看了都忍不住贊嘆不已。他感到妻子像一座噴發的火山。那個設計很快就被一家大公司買走了。農現在常常提起一個海灣,煤永老師知道那是虛構的,也知道她的思路,因為他自己從前也讀過很多小說詩歌。他引誘農說下去,農就變得激情高漲了。“這種海灣會不會在現實中出現?”她天真地問。煤永老師就回答說,這要看當事人,也就是想象者的意愿有多強烈。煤永老師這樣一說農就冷靜下來了,她說她可不是一個空想者,她是實干家。
小蔓很少回來。問她什么時候結婚,她回答說還早得很。煤永老師擔心她這次又會一場空,甚至某個夜里因為擔心導致了失眠。
除了這些家里的煩惱之外,煤永老師最近還遭遇了一個大煩惱。
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那時小蔓還是個嬰兒。那是暗無天日的生活。煤永老師回憶起苦難開頭的那些日子時腦子里面就只有一些影影綽綽的片斷和涌動的濃煙,那里頭響起刺耳的嬰兒的哭聲。然而卻來了名叫茴依的女子。是同事介紹來幫他的。她剛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孩子吃不完,她的雙頰像蘋果一樣紅。煤永老師的辛勞立刻減少了一大半。這是第四個月了,從這時起,嬰兒才得到了她所需要的營養。她用小手牢牢地緊捉住女人的乳房,像在哭泣一般地吸吮著。有時候,茴依為了讓這可憐的女嬰吃飽,故意讓自己的兒子少吃一些。
“我真愛這個孩子,她就像我自己生的一樣。”茴依噙著淚對煤永老師說。
煤永老師真想大哭一場。當然他沒哭,他的臉變得像雕像一樣沒有表情。
不知從哪一天起,煤永老師的心緒變化了。他開始從麻木中蘇醒過來,感覺到周圍的事物。每天上午和下午,他都盼望著茴依的輕巧的腳步在走廊里響起。奇怪的是嬰兒也同他一樣敏感,也能分辨女人的腳步聲。
茴依告訴煤永老師,她家里生活富裕,她并不是為了賺錢才出來做奶媽的,她喜歡孩子,自己已經有了三個,還嫌不夠。煤永老師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望著女人,他一改平時沉默的性格,開始向她嘮叨一些家務上的事。
“奶糕總是過期的,要在商店當著營業員的面撕開包裝檢查。”他說。
“對了,這種事我也聽朋友說過,的確要檢查。”她認真地點頭,兩眼亮晶晶的。
“茴依,同你們女人比起來,我是不是像個廢物啊?”
“怎么會呢,我覺得你非常能干。你是老師,卻能把小孩照顧得這么好,干干凈凈的。我真佩服你。”
每次女人離開后,房里就充滿了她的氣息。煤永老師感到自己也變成了嬰兒似的,他小聲念叨著:“茴依。”嬰兒嚴肅地看著父親,突然笑了。
隨著小蔓一天天變得健壯,煤永老師的創傷也漸漸在痊愈。這種痊愈是違背他的意志的,因為他還常沉浸在傷痛之中,不愿遺忘。但他感到了這個痊愈的力量,這是另一種意志,甚至比他所意識到的意志更強大。而在這個有點陌生的意志的中心,出現了這位生命力充盈的奶媽。漸漸地,他完全擺脫了麻木,既心疼又欣喜地注視著女兒一天天長大。
終于有一天,煤永老師在忙碌過后的空閑時閉上眼對自己說:“這個茴依是多么美啊!”他的聲音很小,卻嚇了自己一大跳。
茴依住在城邊的小街上,她丈夫家里是做皮貨生意的,很有錢的商人家庭。這位丈夫在商行里做會計,是位老實巴交的男人,他來過煤永老師家,煤永老師看得出他很愛自己的妻子。
茴依的奶媽的工作一共持續了十個月。事情發生在第九個月的末尾。煤永老師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屋外的地上落滿了黃葉。她本來要去開門離開了,可是她忽然放下手袋,回過身來抱住了煤永老師。煤永老師似乎想推開她,可是自己卻把她抱得更緊了。他明白了,他愛這個女人。
“我真舍不得小蔓啊!”女人臨走時哭訴道,“她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自己有孩子,可我對她的愛超過了他們,這是怎么回事?啊?”
小蔓正在酣睡,煤永老師臉色蒼白地坐在她的小床邊。茴依眼淚巴巴地問煤永老師今后她還能不能再來看小蔓,煤永老師說不出話來,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女人絕望了。
她遵守諾言,沒有再來過他家里。但煤永老師知道,至少有兩次,在小蔓六歲和七歲的時候,她在大街上攔住和同學一塊回家的小蔓,要擁抱她,卻被小蔓掙脫了。小蔓在家里問爹爹:“她是誰?”“不知道。阿姨可能是喜歡小蔓吧。”
煤永老師沒有同茴依藕斷絲連,他不是那種人。但是后來,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婚。也許并不完全是為了把全部的愛給予小蔓,而是沒有碰見像茴依那么打動他的女子。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學工作和照顧小蔓這兩件事上,人們說他“像瘋子一樣工作”。
在漫長難熬的單身年代里,也曾有過女人進入煤永老師的生活,但持續的時間都很短。甚至小蔓都沒來得及同她們熟悉,她們就離開了。小蔓雖然多思,卻并不狹隘,但她對爹爹的私事有點冷眼旁觀,大概早熟的女孩都這樣吧。
有一天,從大學里回到家中的小蔓對煤永老師說:
“爹爹,今天有個人無意中提起說她認識我小時候請的那位奶媽。”
“是嗎?”
“真奇怪,她怎么從來不到我們家里來?她應該是我的半個媽媽。爹爹,你覺得我長得像她嗎?”她調皮地朝煤永老師眨眼。
“胡說,怎么可能呢?”他緊皺眉頭。
“怎么不可能?我吃了她的奶,完全可能長得像她嘛。”
那時煤永老師已在同農戀愛,小蔓的話令他緊張。幸虧小蔓說過了就忘記了,以后再也沒提這事。
煤永老師同農幾乎是一拍即合,農的熱情令他難以招架,他立刻投降了。這投降投得暢快,他幾乎是順著自己的感覺在走。在很長的時間里,他認為是農幫他恢復了愛的能力。這位才華很高的女子充滿了魅力,而且這么愛他這個平平凡凡的小老頭,他還能希求什么呢?而且小蔓也愛農。他倆之間的關系雖有過曲折,后來還是順利地結合了。茴依的又一次出現發生在農參加讀書會大半年之際。
那個下午煤永老師獨自在家備課,有人輕輕地敲門。不知為什么,煤永老師覺得有可能是張丹織女士,于是心跳加速了。他打開門后大吃了一驚。隨后他馬上鎮定下來,請茴依到沙發上坐。他覺得茴依的變化不大,稍微老了一點。
“我知道你結婚了。我是小蔓的奶媽,過來看看沒問題吧?”她低下頭說。
“當然沒問題。歡迎你來。小蔓問起過你,因為她聽別人說了。”
“真的嗎?”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馬上又暗淡了。
煤永老師問起她的家人,她回答說老伴去年已因病去世了,三個孩子各有各的事業,不太回家。她在家沒事時就打理她的小花園。
“沒想到一晃三十年了。我們怎么從來沒在街上相遇?”煤永老師脫口而出。
“可能是因為我很少出門吧。我老害怕。”
“害怕?怕什么?”煤永老師看著她的眼睛說。
“不知道。我上你家來沒問題吧?你夫人快回來了嗎?”
“她今天去讀書會去了。茴依,你不要緊張,你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嗎?”
茴依搖了搖頭說什么事也沒出,她就是想來看看。
煤永老師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他為她倒了一杯茶,拿出點心擺在她面前。當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情感的真相:他不再愛這個女人了。她雖已過了五十歲,但風韻猶存,仍然十分迷人。但他們之間隔著三十年的時間,這是可怕的。現在他對她滿懷著一種姊妹的情感。
煤永老師同茴依談起小蔓,推心置腹地談,比起他和農談這類事時更為推心置腹。就好像他們從未分手,一直同小蔓生活在一起一樣。女人臉上泛起紅光,她不時地插嘴,使得談話繼續下去。在她心底,她愿意一直坐在他旁邊,直到地老天荒。
煤永老師留茴依吃晚飯,她大大方方地答應了,并卷起袖子到廚房里去幫忙。
當兩人坐在桌旁吃飯時,煤永老師心里隱隱地升起憂慮。
“你不要擔心,”她說,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不會常來。我打算去收養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長得有點像小蔓。”
茴依的這句話令煤永老師差點掉下了眼淚。為了掩飾自己,他趕緊去廚房。
他拿了湯匙出來,女人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我今生知足了,煤永老師。”她輕輕地說。
“為什么不常來?常來吧,你是小蔓的半個母親啊。”
“好,那我就每周來一次,你可別緊張!”她開玩笑地說。
茴依離開了好久,煤永老師還坐在沙發上發呆。滿屋子都是她身上的好聞的氣息,他的腦袋變得暈暈乎乎的。從前的那一幕又出現了,還有撕心裂肺的別離……盡管如此,煤永老師發現從前的愛還是沒有回來。他愛她,就像是愛一個失而復得的妹妹。人心是一個多么奇怪的東西啊!為了她,他曾經拒絕了好幾個女人。煤永老師不能理解自己的變化。那么,要是沒有農,他會不會恢復對茴依的愛?煤永老師不知道。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特別空,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像個殘疾人一樣。他是多么盼望小蔓回到家里啊!可是小蔓已經有愛人了,不管她的私生活的前景如何,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回家也改變不了他的心境。
在他的抽屜里頭,有一張茴依和小蔓的黑白照片,那時的照相機質量很差,他的照相技術也不行,但茴依和小蔓兩人都很美,笑得也很甜。這張老照片他給農看過,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他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有點冷淡。唉,人心叵測啊,尤其是女人的心。但他自己不也是嗎?煤永老師嘆著氣收好照片。
農今天夜里不會回來,她說讀書會將討論到很晚,她要在沙門女士那里休息。煤永老師心神不定地收拾好房間,洗了個澡,打算一直工作到深夜。他剛剛在書桌旁邊坐好,就聽到客廳那頭的窗玻璃發出一聲響,好像是有人扔了一塊小石頭。他奔過去朝外看,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他想,糟了,又沒心思工作了。他干脆下樓去散散步。
他剛下到一樓就看見了張丹織。張丹織穿著寬松運動服站在那棵樟樹下,她顯得很瘦,臉尖尖的,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她是在等他嗎?
“丹織!”他興奮地喚她,“你這個小鬼,怎么不上樓來?”
“可是——可是我想,我們還是一塊去操場走一走吧。”她悄聲說道。
為了避閑話,他倆一前一后往操場走去。
操場上已經黑下來了,可是他倆都穿著淺色衣服,所以很顯眼。
“我今天晚上決定給自己放假。農去了讀書會,小蔓也不在家。”
煤永老師說這話時,感到自己的情緒已經多云轉晴了。他突然覺察到,張丹織是知道農今天要去讀書會的。所以她才選了這個時刻來等他嗎?煤永老師感到了危機,他想停下來,邀她去家里喝杯茶,然后大大方方地送她回去。他同她在這黑地里散步算怎么回事呢?可是張丹織開口了。
“煤老師,我問您,如果農老師另有所愛,您能愛我嗎?”
“啊,你這小鬼!你的問題有意思,我還從來沒考慮過呢。”
“丹織,你是不是上我家去坐一坐?在這黑地里走多難為情。”他又說。
“不,今天不去了。你考慮我的問題吧,再見。”
她走了,煤永老師想,自己怎么突然就改口稱她為“丹織”了呢?
煤永老師有點慌亂,他在操場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他今天經歷了多少大事啊!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個人生活變成了這個樣子。“就像一切都錯亂了一樣。”他在心里說道。他大概是不會再愛茴依了。那么農呢?他還愛她,可她同小鬼丹織是什么樣一種關系?丹織為什么要愛他?反過來說,丹織又為什么不能愛他?他有妻子,可是丹織說了那個“如果”。如果事情真像丹織說的那樣呢?如果“如果”變成了現實呢?他會放棄農來愛丹織嗎?他很少想起這位年輕的姑娘,但顯然,他并沒有忘記他們兩人之間發生的那些微妙的事。為什么他沒有忘記呢?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將他往這位姑娘的身邊推。想起她,便會想起地中海的那些植物。這種事雖然太奇特,煤永老師還是愿意沉浸于其中。她是多么熱烈而爽快的一位女子啊!茴依比她含蓄多了。她要求他考慮她的問題,他該如何考慮?他,一個小老頭,活了大半輩子了,卻像從來沒活得透徹過一樣。他有妻子,這位妻子卻似乎有打算離開他的跡象,而問題肯定在他這方面;他有過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當情人終于有機會回到他身邊時,他對她的愛卻又消失了;而這里,又來了一位年齡可以做他女兒的愛慕者。煤永老師忽然醒悟了:他之所以為丹織打動,正是因為她的爽快,她的行動的氣魄啊!她身上有種女性中少有的、英勇的氣魄,她完全沒有他這一代人常有的那種被動,正是這一點深深地吸引著他。此外,這位女孩對事業的熱愛也令他肅然起敬。
有個人“砰”的一聲在煤永老師的身旁坐下了,是校長。校長正是他此刻最想見的人,他心里騰起了一股熱浪。
“你真有雅興啊。”校長說,“能談談嗎?”
“不能。”煤永老師干脆地說。
“太復雜了吧?”
“嗯。”
“那就談我的事吧。我又回了一次老家,問題還是沒解決。我感到我的機會越來越小了。我不像你那么受到婦女們的歡迎。”
煤永老師冷笑了一聲,在心里想,他都快被妻子拋棄了,校長卻說他受歡迎。其實就是茴依和丹織,到頭來也會拋棄他的。他心里太亂,此刻他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了。他打算下次再碰見丹織的話,就要將事情的原委問出來,不再像今天這樣打啞謎。丹織小小年紀,在這種事上反而比他老練。
校長忽然站起來走掉了。他居然沒有向他提忠告就走了,這是很反常的。也許校長已經看出來,無論什么忠告對于煤永老師來說都不起作用了?煤永老師自問:“我會陷入深淵嗎?”一股冷風吹來,他坐不住了,連忙回家。
他一進屋就走向那扇窗。前方一片漆黑,比他的內心還要黑。他終于猜到了:以前樹上的燈籠是丹織掛的。她才三十歲,居然有這么執著的感情,和他煤永完全不相同。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判斷自己的呢?為什么她會認為一個小老頭會是她最合適的伴侶?煤永老師從連小火那件事判斷出,丹織是要找一個能同她一直過下去的伴侶,而不是情人。這個判斷給他心里帶來一片冰涼。“丹織啊丹織,你找錯人了。”他差點將這句話說出聲來了。盡管對自己差不多喪失了信心,煤永老師還是忍不住回憶起他同丹織相處過的那些片斷。當他回憶之際,他撫摸著女孩的肩頭,就仿佛在撫摸一株年輕美麗的樹。
直到農打來電話,他才回到現實。
“我愛你。”農在那頭真誠地說,“我留宿在外不回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也愛你。”他說。“小蔓的奶媽來過了,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有三十年沒見面了吧?”
“奇怪,你一下子就猜出來了。我沒有同你談起過她,因為我覺得沒必要。可你一下就猜出來她三十年沒來過了。你大概……”
“煤永,我是真心愛你,可我又看不清你。我要睡了,晚安。”
放下電話后,煤永老師懊喪極了。他用拳頭用力捶了自己的腦袋兩下。現在他是沒法入睡了,他也沒法工作。農的電話里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覺得自己永遠沒法猜透,他以前沒能,現在也還是沒能理解她。他在黑地里坐著不動,腦袋像一臺老式電扇一樣嗡嗡地響。終于,他又一次下樓了。
夜已深,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些夜鳥在發出響聲。
圍著校園繞了兩個圈后,他發現自己到了以前丹織掛燈籠的樹林邊。他到處看了一看,卻沒有發現有燈籠。他站在那里猶豫著,他現在不能像從前那樣隨便去古平老師家了,因為他有了妻子;他也不愿去找校長,因為校長剛才已經同他分手了,這個時候再去找他會影響他明天的工作。冷風吹在他臉上,他感到無比的孤獨。
“煤老師,您考慮過我的問題了嗎?”
居然又是丹織!煤永老師的血涌到了頭上。
“我現在還不能,那是,那是對你不負責任……你同我所認識的任何女子(他本想說“姑娘”)都不同,你太特別了。再說還有農,還有,還有你想不到的事……”
他語無倫次,但他心里被激流沖擊著。
“啊!”張丹織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站在路的那一邊。
“為什么我要你來負責任呢?”她又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說出我一時的想法。我不是個好人。”
“我也不是。難道只有好人才能找愛人?”她聲音里面有了嘲弄。
“我又說了蠢話。我剛才說了還有農,還有你想不到的事。”
“我明白了。”她說,“我要等你,我不怕等的時間漫長。你記住這個。”
她的身影一閃就消失在樹林里。煤永老師想,剛才真的是丹織嗎?他心里又涌出一股熱流,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感到孤獨了。但這只是一瞬間,隨之而來的是亂紛紛的思緒,像一團亂麻。他反復念叨:“煤永,煤永,你活該!”
有人從樹林那頭走過來了,煤永老師趕緊斜插到另一條路上。他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男孩在同張丹織談論球隊的事。
他又回家了。他不愿意開燈,要是開了燈,屋里的空蕩會給他巨大的壓迫。
已經是下半夜,他脫衣上床,蓋好被子,心里想,丹織也應該回家了吧?那男孩是多么崇拜他的老師啊,居然在這樣的深夜同她在外面討論問題,他們之間的關系大概類似于他同謝密密的關系吧。光是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丹織非同一般。還有她同連小火的關系……這位姑娘是一團火,將燒掉他心中長年陳積的陰濕之氣。可是他這樣想就好像這姑娘會屬于他一樣,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應該這樣想。待農回來后,他要好好地、開誠布公地同她談一談茴依的事。可是如果她不愿意聽呢?這種陳年舊事已經算不了什么大事了,說不定她那邊也發生了新的故事呢。農是出類拔萃的女子,很多男人都會看到這一點,尤其是洪鳴老師那種優秀男人。他隱隱地聽到雞叫,大約是古平老師家的雞,莫非要天亮了?
他在黎明前昏睡了一會兒,他實在太累了。
“爹爹,農姨掉進讀書會的愛河里了嗎?”小蔓說。
“別瞎說,管好你自己的事。”煤永老師沉著臉聽外面的聲音。
“我喜歡農姨,她有見識。我可不想你們分手,你們都這么大年紀了,尤其是您。爹爹,我是來告訴您的,我同茴姨見過面了。我很少看見過像她那么熱情的女人,可能我實際上是像她的個性?爹爹,您不高興嗎?”
“我很高興,小蔓。”煤永老師的眉頭舒展開來了,“你和她多見面吧,她差不多等于你的媽媽一樣。”
“可為什么她過了快三十年才來?啊,爹爹,我不追問了。現在她來了,我太高興了,我愛她,真的,非常愛。我就是像她。”她噙著淚說。
“我的女兒同我真貼心啊!”煤永老師嘆道。
煤永老師暗想,就在昨天,他還認為小蔓不會理解自己呢,他真是小看了自己的女兒啊。她是一顆珍珠,無論到哪里都閃閃發光,光是有這一件事,他這一輩子也應該知足了。也許他對茴依的愛已傳到小蔓身上去了,在這世上,愛就是這樣傳來傳去的。生活畢竟是美好的。
小蔓離開一會兒,走廊里就響起了農的腳步聲。
“煤永,對不起。”她說。
“為了什么呢?”煤永老師困惑地問她。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太任性了。”
“啊,農,你不要責備自己。如果說有什么對不起的話,應該是我對不起你。”
煤永老師把話說出來之后,就感到自己心里舒暢多了。他的確從心里覺得自己對不起農,可是他還是不知道要如何改善同她的關系。他看得出來,農也有些困惑,他拿不準她在新的誘惑產生后將他擺在什么位置。但他心底已確定了一件事:他只能等待,讓農來作決定,這樣才不至于傷害她。說到他自己,煤永認為自己無論怎樣也是過得下去的。他有心愛的工作,有貼心的女兒,從前那么長的時間里,他不是一直是單身嗎?這樣一想,煤永老師的情緒就變得很溫和了。
過了一天,農就對煤永老師談起她讀的新書《阿崎的海灣》第二卷。她說第二卷里面的風景特別慘烈,但這種慘烈并不恐嚇讀者,反而吸引著讀者躍躍欲試。她問煤永老師說,像她這樣一個剛入文學之門不久的讀者,就對一本小說如此著迷,會不會走火入魔呢?煤永老師說,根據他自己的經驗,文學是不會傷害人的。如果她感到走火入魔,就讓自己走火入魔好了。也許她性格的某些方面受到了壓抑,文學應該可以幫助她釋放。
“山里的守林人不知還在不在?”他提醒農說。
“那人銘刻在我心底。有時候,他會出現在我閱讀的這本新書里面。洪鳴老師說他也見過守林人,他這樣一說我就越發覺得這本新書是他寫的。”
農若有所思地點頭,仿佛在自己同自己辯論。
“洪鳴老師天賦極高,很可能那書就是他寫的。”煤永老師說。
“永,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世上還有沙門和云伯這樣的人。讀書會里的氛圍——我真是說不上來。我只能感到那是激情。我還想說說這本奇書,那個海灣,那是什么樣的海灣?海水撕扯你,但并沒淹死人。”
“那種著了魔的海灣,應該是位于讀者的心底。”煤永老師說。
他也看過那本書。因為見農每天翻閱,他就也擠時間看了一遍。他覺得那本書果然不同凡響。農以前很少讀文學書,這一次能如此快地上路,還得歸功于沙門和云伯的讀書會,那兩個人太有魅力了,特別善于營造靈魂的氛圍。煤永老師從心里對農的進步感到欣慰。即使這進步會導致她離自己越來越遠,他也不后悔當初支持她去讀書會。農不應該因為同自己結合而壓抑她的個性。
“你這樣一說我就理解得更透徹了。”
農看著煤永老師,但又沒有看著他,她的眼里盡是遐想連著遐想。當她睡在沙門女士樓上的客房里時,有各式各樣的男子來敲她的門。她穿著睡衣打開門,男子站在走廊上的黑暗里,并不進來。五六分鐘之后他們就離開了,每個人都如此。那到底是不是欲望呢?農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她想,也許要沙門女士才看得清吧?但她沒有對沙門提過這些怪事,她感到難為情。那種情況有點像赤身裸體,可是她一點也不想赤身裸體啊。敲門是試探她嗎?還是阿崎的海灣派來的使者?她已經有了煤永老師,當初她經歷了那么大的痛苦才同他結為伴侶,為什么她還會希望有另外的刺激?
煤永老師實際上看見了農眼睛里的疑問——他并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遲鈍。
“你的快樂就會是我的快樂。”他輕輕地對她說。
“你真好,其實我一直就知道這一點,煤永。小蔓最近還好吧?”
“好。她同她奶媽茴依聯系上了,兩個人如膠似漆了。”
“她早該來聯系小蔓了。茴依真偉大。”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
煤永老師想要解釋,但被農打斷了。農說,既然她自己一點都不見怪,為什么要解釋?這種解釋多么庸俗!于是煤永老師什么都不說了。他暗想,也許她現在真的是不見怪了。煤永老師心里有點刺痛,不過并不嚴重,他抱著一種任其自然的態度漸漸地恢復了平靜。后來,他還同農一塊讀了一段海灣的故事。
讀完了故事,他們準備上床了。農突然說:
“我們該不該生一個孩子?”
“這該由你來決定,農。可是我們是不是失去機會了呢?我太老了。”
農翻著眼想了一想,果斷地說:“不,不生。”
煤永老師不知為什么覺得有點羞愧,大概因為自己從未想過孩子的事。
農睡得很平靜,煤永老師卻未曾合眼。他一動也不敢動,怕吵著了農。因為一個姿勢保持得太久,他的全身都感到酸痛。后來農終于翻身了,他自己也連忙翻身。
“我走了很遠,那鈴鐺還是響個不停。”農抱怨說。
煤永老師沒有回應她。他想,妻子是如此敏感,他們的關系會向什么方向發展?
農又睡著了。煤永老師知道妻子單純直爽,完全不像自己詭計多端。比如在這樣的夜里,他的思路居然在三個女人之間穿梭,有時校長還插進來湊熱鬧呢。穿梭歸穿梭,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冷血,是不是因為某些事終究無法實施?他仍然認定自己是個不合格的丈夫,剛才農就已經證實了這一點。撇開年齡不談,農怎么能同他這樣的人生孩子?煤永老師想嘆氣,又怕農聽見,就悶悶地忍住了。被他辜負的三個女人都是卓越的女人。無疑,她們都看錯了人。也許農要開始覺醒了吧。煤永老師想,如果農離開了自己,他就再也不結婚了,也不找情人。他將這類事思來想去,后來終于墮入了昏暗之中。
煤永老師醒來時都快中午了,農早就上班去了。
有人敲門,居然是久違了的古平老師。
“你來得正好!”煤永老師高興地說。
“有問題了嗎?”古平老師做了個鬼臉。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不過我猜謎十有九中。”
“的確,我和農之間有問題了,我覺得她再也不會相信我了。我真蠢,我們從一開始就有問題,問題在我身上。”
“你這樣責備自己,是不是有受虐狂啊?”
古平老師在沙發前走來走去的,走了好幾個來回。兩人都不說話。后來是古平老師忍不住了,他希望在好朋友的生活中看見一點亮點。
“怎么會弄成這種局面的,老朋友?她們都很愛你,是不是?”他嚴肅地說。
“她們?你指的誰?你知道些什么?”煤永老師吃驚了。
“你就別裝了吧。我當然是指的張丹織!煤永啊煤永,你這種老派能不能改一改呢?要是當初……”
“不,你錯了!”煤永老師果斷地打斷他,“我并沒有腳踏兩只船,我愛的一直就是農。你剛才說起丹織,可是丹織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像女兒一樣!像女兒一樣就不能愛?你能肯定??啊??”
煤永老師感到古平老師看他的目光如同兩把劍,他低下了頭。
“也許我不知道……不過我一直就是這樣區別的。你為什么要把丹織扯進來呢?我們是在談我和農之間的問題……”
煤永老師周身燥熱,他的思緒被古平老師攪得更加像一團亂麻了。可剛才他還以為他是救星呢。
“現在,你只好等待農覺醒過來,將你拋棄了。我看這未必是壞事。”
古平老師安慰似的拍了拍煤永老師的肩頭,說他要去上課了,就離開了他家。
煤永老師對老朋友心中充滿了感激,自己的心態也隨著平靜下來了。他很佩服這位朋友敏銳的目光。似乎是,從一開始他就不太贊成他同農的戀愛,可見他的直覺是很驚人的。不過他也不贊成古平老師對他和張丹織的關系言過其實。也許是當局者迷吧,煤永老師覺得對這種關系他并沒有像他的朋友看得那么深入。他怎么會因為和妻子的關系遇到了困難,立刻就轉向一位年輕的女孩子?這太不符合他的性情和做人的原則了。丹織的確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可那不是他能夠嘗試的事。現在他可說是對自己完全喪失信心了,怎么還能將女孩子拖進泥坑?農說她看不清他,這是因為他太遲鈍,好像永遠追不上她的思路。像他這種人……又回到這上頭來了,像他這種又老派又遲鈍的人最好永遠打單身。
煤永老師感覺到,讀書會那邊的吸引力對于農來說加大了力度。農看上去比以前稍微消瘦了一點,她的精神特別亢奮。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整個事已經想通了,所以他的痛苦正在減輕。
“我看好沙門女士和云伯的關系,我認為那種關系里面什么都不缺少了。”
農的這句話在煤永老師聽來就像是某種辯解一樣。他暗想,農就像被追擊的兔子,人為什么要活得這么辛苦?可是她要是不這么辛苦的話,又把洪鳴老師的小愛人鴉放在什么位置上呢?農直到如今才是真正成熟了,這不是他煤永的功勞,卻是讀書會的功勞。讀書會果真神奇!洪鳴老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應該比他還要痛苦吧。鴉的清麗脫俗的容貌給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你認為他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嗎?”他謹慎地問。
“應該差不多吧。這種精神戀愛特別有力量,而且穩定。”
農的眼神變得蒙眬,她在捕捉一條游移不定的思路。
煤永老師盼望洪鳴老師找到出路,因為只有這樣,一切關系才會明確起來。他不希望農和洪鳴老師的關系變成云伯和沙門女士的關系,他認為農同沙門和云伯完全不同,那種關系并不適合于她。現在農同那邊的不明確的關系雖然有魅力,但農過于心神不定,有時會陷于低潮。如果農同一個人搞精神戀愛的話,她是不可能穩定的,她太執著,事業和情緒也結合得太緊密。煤永老師超然地想著這些問題,但他又并不能完全超然,畢竟眼前的女人同他每天都有親密的接觸。想著想著,他的思路又轉到學生身上去了。他決心將自己這些生活中的體驗寫成教案,傳達給學生們,讓他們從小就學會熟悉周圍事物,在事物中去確定自己的位置。如果在他自己年輕的歲月里就有人教給他這方面的知識的話,他一定成為了一個比現在更好、對這世界更有益的人。
“永,我怎么老覺得你看得透我的心思?”
“不,你錯了,我看不透。”他這樣回答似乎是為了讓她放松,但他知道不是。
“有時我居然想要你來幫我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出主意。哈,還是免了吧。我倆各有自己的問題,都需要自己去獨立解決。你瞧,讀文學書使我變聰明了一點。”
“你本來就很聰明,只是有些方面沒有得到開發罷了。”
煤永老師想起他下午經過操場時看見丹織在和那男孩練球,她那訓練有素的體態非常優美,他又一次差點看呆了。現在他坐在家里回憶起這事,覺得自己太不可思議了。農的體態是成熟女人的優美,可是張丹織給煤永老師帶來的震動更大,那是他不太熟悉的、謎一般的震動。就是在那一瞬間,他覺察到了自己在古平老師面前的虛偽。他,虛偽?他為什么會虛偽?這種自我意識使得他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開始騷亂了。農離開家后,他整個下午都有點忐忑不安,走廊里一出現響動他就差點跳了起來,不知是害怕呢還是渴望。后來他沉浸于教案工作中去了。但工作一完畢,他馬上又變得神經質起來。
他晚飯也不在家里吃,下樓出去散步。
謝密密家里亮著燈,只有那父親和女兒在屋前的坪里忙碌著。煤永老師止住了腳步又往回走。后來他進了小飯館。
“要不要來點酒?”老板問道。
“不。”他堅決地說。
他愜意地吃著家常的筍子炒臘肉,但仍然有點心神恍惚。
“今年的筍子很好,雨水適宜。”老板對他說。
“啊!”
老板的話讓煤永老師吃了一驚,他想象著那些竹筍從落葉下面鉆出來的景象。他不知為什么有點肉麻,他想,自己也許是變態了。
“古平老師找到您了嗎?”老板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
“古平老師找我嗎?”煤永老師反問道。
“是啊。他到處找您呢。”
煤永老師吃完就去古平老師家。
古平老師的妻子蓉探望女兒去了。他坐在房里沒有開燈。
“注意別撞到茶幾上了,繞到我這邊來。”
煤永老師同他并排坐在沙發上。煤永老師問他坐在這黑地里想什么。
“思考教學上的事啊。坐在黑地里思路特別清晰。我現在定下的所有的計劃都連接著未來,這就更需要我發揮想象力了。蓉在這方面比我強,我比較適合干實事,要是沒有蓉,我們的學校還能辦到今天嗎?她教會了我如何去想象,那完全不是空想,就像,就像從前的農民種水稻,每一蔸秧插下去都牽動著自己的神經。不光動腦也動手。這種活動對于我來說比較陌生,它屬于蓉的天賦。”
“我真羨慕你們啊,古平。為什么我的生活會一團糟?”
古平老師爽朗地笑了起來,然后說:
“并不是那么一團糟嘛。只是因為你比我復雜,所以你的個人生活中面臨的問題就肯定比我多。我和蓉常常議論你,我們說,誰會不愛煤永老師?煤永老師被女人搶著愛是理所當然的。你請喝茶吧,這是剛買的龍井茶。”
“謝謝。可是啊,你別取笑我了,我真的很惶惑,差點要影響工作了。”
門外的竹林里有什么東西弄出很大的響聲,煤永老師很緊張地傾聽著,但他發覺古平老師巋然不動。
“外面好像是一個人?”煤永老師問。
“沒有人。是風。煤永,我發覺你已經不適合一個人獨居了。瞧你多么緊張!”
“你這樣想?可我覺得自己還可以應付獨居的生活。”
“那是因為你沒有嘗試。我們畢竟正在往老年走。”
“晚飯前你找我有什么事?”煤永老師想起這個問題。
“沒事。只不過感到你會想同我聊一聊。”
“我在你這里坐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近來你太忙,我的事也多,各忙各的。想想年輕時的那會兒,我們幾天就聚一次。好人有好報,你的問題解決得真好。”
“你也會解決的,只要多一點耐心。你和農都是最好的人。不過嘛,好人未必就適合做永久伴侶。”
“你真冷靜,古平。我覺得你就像我的老師,好多事情你都是比我先看出來。我呢,一直蒙在鼓里。”煤永老師由衷地說。
他不放心,站起來走到門外,觀察那黑黝黝的竹林。他仿佛看見一只巨熊朝他撲來,他后退了好幾步,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了,煤永?”古平問。
“你這里有野物。”他喘著氣說。
“不可能吧。我覺得是你自己在同你自己打架。說實話,農長得真美。”
“我覺得她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你也一樣。你就要走了嗎?多么美的夜晚!只有在我這里,你才會遇見黑熊,因為你敞開了心扉!”
煤永老師走出了好遠還在不住地回頭,因為他擔心還有野物追上來。但是卻沒有了。他遇見了十四歲的小姑娘黃梅,黃梅問他:
“我可以愛古平老師嗎?我是說愛,不是糾纏。”
月光下,他看見她眼里有黑色的火焰。他想了想,說:
“當然可以,你是一位迷人的小姑娘。你知道自己迷人嗎?”
“謝謝煤老師!煤老師真偉大!”
她像山羊一樣跳著跑掉了。
一陣風刮來,有灰塵迷了他的眼,他的眼里流出了眼淚。是感激的眼淚,此刻他感到生活待他不薄。農在城里的校部休息,此刻她在干什么?他加快了腳步,他要回家給她打電話。
“我在教學生煮一種草藥。很香的。”她滿懷喜悅地說。
“啊,你也愛上了草藥!是包治百病的那種嗎?”
“是啊。你來看看嗎?”
“過幾天我再過去吧。”他說完后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牽掛她。
校長盡管很忙,還是關注著煤永老師。他在那條小路上將煤永老師叫住了,他邀他一道去墳山走一走,他心里認為墳山的氛圍對煤永老師會有好處。
“茴依還是我讓韋老師介紹給你的呢,你不知道吧?”
煤永老師“啊”了一聲,并沒臉紅。因為在校長面前用不著臉紅。
“她是我侄女。”校長又補充說。
“我的周圍總有人在保護我。這都是由于您的人格魅力。”
校長顯出吃驚的樣子,似乎要反駁煤永老師,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他們在石凳上坐了下來,看著那些沉默不語的墳,各想各的心事,都很愜意。自從樂明死后,煤永老師對于墳墓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平時爬山時見到那些野墳,他也會坐下來待一會,就好像在同墓主聊天一樣。現在被這些墓包圍著,煤永老師覺得特別有種寧靜感——他認為死人都是安靜的。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段時間,校長覺得應該說點什么。
“你的事真有那么復雜嗎?也許只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呢?”
“啊,謝謝您!并不復雜,但我沒法說明。我的生活并不黑暗,最近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幸運兒,可見只是看法問題。校長,您有這種感覺嗎?”
“當然有!好極了,煤永!我們回去吧,你看那只鷹,它也要飛回去了。當你回到家里時,也許有一件好事在等著你呢。”
他回到家里時,果然有一件好事在等著他:云醫到他家里來了。
小蔓和云醫在廚房里忙碌著,煤永老師發現他倆配合得非常好,就好像他們一直是老搭檔似的。煤永老師既詫異又感動,他馬上退出來坐到客廳里去了。
云醫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但他的食欲非常好,臉膛紅紅的,與先前比起來像是兩個人了一樣。煤永老師暗暗為小蔓感到欣喜。現在他想通了,他不再希望小蔓急著結婚,他只希望女兒快樂,希望她事業上不斷展開。他有一種預感,這就是這個男孩會是小蔓的福星——她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他倆走了以后,煤永老師收拾完屋子就坐下來備課。他很快就順利地將工作做完了。最近他總是這樣。他為自己的創造力感到自豪。雖然同農的關系前景暗淡,煤永老師卻認為這種關系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就是從妻子的角度去設想她的前途,暗暗地為她考慮種種問題,機警地幫她出主意。為什么不呢?她是他的親人,他應該這樣做。又因為他從前做得太不夠了,他現在要加緊學習。這是他補償妻子的唯一的機會了。想到這里,他又堅定了要將自己的這些體驗寫進教案的決心。學生們將來踏入社會后應該比他做得好,他這個老師才沒有白當。
他走到窗口,看見外面黑黑的。丹織不再擺弄她的提燈了,她真的在沉默中等待嗎?她怎么會這么固執的?能夠欣賞到連小火的美的女孩子,該是什么樣的非同凡響的女孩子啊!煤永老師離開窗戶,阻止自己繼續往下想。他對自己說,通往丹織的那條路是一條死路。雖然他同她在一塊時有過曇花一現的瞬間,但那種幻想不應該繼續下去。那么茴依呢?想起茴依,煤永老師就對小蔓充滿了感激。他甚至覺得自己都不配有這么了不起的女兒。他不再愛茴依,大概是因為他已不是從前的那個他了,到底哪些地方改變了,他也說不上來。幸虧小蔓填補了茴依心中的空白,這陰差陽錯的生活才展現出它美好的一面來。當年是美麗的茴依救了他和小蔓,現在是小蔓回報茴依的時候了。煤永老師設想著茴依的晚景,心中感到深深的慰藉。校長說得不對,這不是黎明前的黑暗,這就是生活之光。茴依的愛,小蔓的愛,農的愛,丹織的愛,哪一種又不是動人心弦的愛?他,一個普通人,今生經歷了這么多,難道還不知足嗎?
“爹爹,您沒事吧?”小蔓來電話了。
“我好得很呢,怎么會有事?”
“我擔心您看到我太幸福了,會傷感起來……”
“我家小蔓真懂事!你放心,爹爹的情緒很好。我正在想,我這個粗人,怎么會生下這么一個懂事的女兒。我真有福氣。”
“爹爹別夸我了,我會要升上半天云里了。”
在這個靜靜的夜晚,煤永老師很快進入了愜意的睡鄉。
時間又過了兩個月,煤永老師覺察到農的情緒在這段時間里并不穩定。雖然整體上來說她還是比較樂觀的,但她的確是有心事。然而她的教學工作和設計工作都很順利,她在事業上迎來了自己少有的滿意時期。煤永老師想,這就是讀書會的神奇的力量啊。讀書會給予每個人以精神上的支撐。
有一天,農對他說:
“我看見洪鳴老師的愛人了,她真是少有的美女!我覺得她又樸素,又實際,還很能干,對書籍也有莫大的興趣。可是這樣一位女郎,為什么不愿搬回洪鳴老師家來住?她現在病已經完全好了,看上去非常健康啊。從態度上看,她好像感到自己很對不起洪鳴老師……難道洪鳴老師有令她不能容忍的地方?”
“不可能。洪鳴老師是我見過的最有教養的謙謙君子。”煤永老師馬上說。
“那她為什么要分開?洪鳴老師多可憐。”
“這種事應該是很復雜的。我最近學聰明了,凡事不急于判斷。”
“這樣一位女郎,不要說洪鳴老師,連我都會愛上她。可是這兩個人弄得雙方都痛苦寂寞。唉。”農陷于沉思。
煤永老師想,當初他和農不也是雙方都痛苦寂寞嗎?后來他們之間的隔閡也并沒有打消,只不過是農讓了步。看來洪鳴老師和鴉之間存在著不可解決的矛盾。不過他們雙方也許正在尋找解決的辦法?這種事只能等待。但愿不要像他和茴依之間一樣,等上三十年,將愛完全消磨光了。
“你為什么苦笑?”農又問他。
“我想起了鴉的樣子。這么絕頂聰明的女郎不會讓問題解決不了的。”
“我也同你一樣的想法。”農的臉上煥發出光彩,“我真想成為鴉的好朋友啊,但也許不可能?”
“說不定哪一天就可能了。”
“嗯,你說得對。順其自然是最好的。”
農對煤永老師說的是心里話又不完全是心里話。她的心底有一個陰暗蒙眬的角落,她出于本能很少去觸動那個角落。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不愿將幻想看得太重要而去過一種不安定的生活罷了。她認為自己還是很重現實的。那么現實是什么呢?現實就是她仍然愛煤永老師(盡管對他極為不滿),但是她也有一點點愛上了洪鳴老師。不過這兩種愛是有區別的,對洪鳴老師的愛屬于讀書會成員之間的愛,用不著同實際生活聯系,有點天馬行空的意味。但這種虛幻美妙的感情給人以生活的動力。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對洪鳴老師的那份情意也不能像一般友誼一樣完全公開。如能完全公開的話,就少了很多興奮了。煤永老師應該是可以猜到她的心思的,不過她并不忌諱在他面前談起洪鳴老師,因為并沒有什么秘密嘛。入睡前她問過自己:我有秘密嗎?沒有。當然沒有,因為洪鳴老師還有鴉呢,那么迷人的鴉!洪鳴老師多么愛她!這從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那么他對她又是什么眼神?那里頭不是也有愛嗎?天平不會突然傾斜嗎?農不愿深入地思考這種問題。從前她認為沒人愛自己,現在有兩人愛自己,這還不夠?不過她還是對煤永老師不滿,因為他沒有全心全意地愛她,他一直有保留,這一點她是不會弄錯的。當然洪鳴老師更不會對她全心全意——他身邊有鴉!世上有沒有全心全意的愛?愛到地老天荒的那種?但地老天荒就真的那么好嗎?
煤永老師知道農并沒有睡著,他想,這就叫同床異夢啊。農比他容易入睡,一般在農還沒有睡著時,他也就睡不著。但他也不愿在黑地里同她說話,他認為農有權利享受她自己的秘密的快樂。他在黑暗中看見了兩人的道路在前方分岔的景象。回憶自己同她八年多的共同生活,煤永老師感到這場愛情的馬拉松對他來說的確有點吃力了。是因為他正在漸漸老去,還是因為他的愛的能力不夠?煤永老師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比如他就從來不能像洪鳴老師那樣激情奔放,他甚至也不能像校長那樣敢于沖動。當然,他也做不到像古平老師那樣從一而終——這從他對茴依的愛就可以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心神不定的、又有點窩囊的半老男人。想到這里他又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一個鬼臉。
“你在笑我嗎?”農在黑暗中發問。
“多么奇怪,難道你生了一雙貓眼?我在笑我自己呢。”
“啊,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可不可以將園林建在海灣邊上,讓海水同我的園林貫通?我的園林所向往的不就是這個嗎?”
“這真是個天才的創意!農,我真佩服你!”煤永老師激動地說。
農格格地笑了兩聲,翻了個身,又睡去了。煤永老師不再分析自己的個性了,他為農的這種振奮感到高興。他想,至少她目前是充滿了活力的。他就在這種欣慰感中入夢了。夢里有一架秋千,煤永老師像小時候一樣用力蕩,但無論他怎么努力,也達不到理想中的高度。不過有個聲音在旁邊安慰他說:“這樣也不錯,這不是很好的嗎?對了,很好啊……”
第二天早上煤永老師一睜開眼腦子里就出現這個念頭,這就是他和農都在等待鴉采取行動。也許會有行動,也許什么行動都沒有。那他們這種等待有沒有意義?不知道。能夠知道的就是他倆并沒有陷入頹廢。農并不是容易頹廢的人,這正是煤永老師最喜歡她的地方。她對自己的生活要求很高,但她也一直竭盡全力生活。
消息是星期天來的。農去了讀書會,但她比往常早回來了。她對煤永老師說鴉另有所愛,洪鳴老師痛不欲生,說自己“總算被她殺死了”。好像是鴉自己打電話告訴洪鳴老師的。洪鳴老師兩眼發直,農覺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必須馬上離開他。幸虧有沙門女士在,沙門女士就邀洪鳴老師去外面散步,他倆一同離開了。
煤永老師觀察到農雖然有點泄氣的樣子,但還是很亢奮。那么,農到底是將要同洪鳴老師分手了呢,還是迎來了接受他的機會?他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洪鳴老師將從創傷中恢復,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他身邊現在有農這樣了不起的女子,他怎么會看不見?他會消沉一個時期,但終究,生命的曲線會再次上升。煤永老師作為過來人預見到了這一點。他有點悲傷,畢竟同農在一塊這么多年了。但同時,他估計自己已經能夠承受這種打擊了。
洪鳴老師那邊風云莫測。因為農過了沒有多久就接到了沙門女士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責備農為什么沒有去讀書會,還說洪鳴老師找過她。“也許他和鴉是和好了。”農高興地對煤永老師說。讀書會現在發展了,人數增加了兩倍,這是因為沙門和云伯改變了經營方式。他們讓書友按興趣組成幾個小組,每星期都有聚會。如果書友愿意的話,他或她每星期的周末都可以去沙門的書店。所以農在接到沙門的電話后的第二天就去了書店,因為洪鳴老師在那里。
煤永老師想,洪鳴老師的愛情真神秘!到了夜里,煤永老師就接到了農的電話,她說讀書會已經散了,她正打算在沙門女士家睡覺了。
“他倆真的和好了,洪鳴老師興高采烈!”
“是嗎?這可是一件好事。”
“洪鳴老師去了一趟鄉下,也許鴉那邊是有點問題,不過遠沒到要分手的地步!他們甚至達成了約定:鴉每個月回洪鳴老師這里住一天,洪鳴老師每個月回鄉下兩次。這對可憐的人。你怎么看,永?”
“我不作判斷。”
煤永老師覺得,農之所以在電話里聽起來很亢奮,應該是她和洪鳴老師之間有某種激情在高漲,當然,這激情又同鴉聯在一起。世上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多么奇妙啊!如果洪鳴老師總不同鴉分開,農與他之間就總有這種激情嗎?如果按農閱讀的這本關于海灣的小說來看,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應該是這樣的。那么,關于海灣的這本小說究竟是不是洪鳴老師寫的呢?他正想到這里,就有人敲門了。居然是丹織!
“我想,我還不如大大方方地來拜訪您。”
她說了這句話就輕輕地坐在沙發上了。煤永老師再次為她的輕盈和訓練有素的動作所傾倒。他揉了一下眼,似乎有些不相信這真的是她。
“我們早就該大大方方地來往了。”他誠懇地看著她。
“好。我只是想問問您,您剛才在干什么?備課嗎?”
“是啊,備課。備完課就接到了農老師的電話。”
張丹織撲哧一笑,示意煤永老師別倒茶了。因為時間不早,她要走了。
她關上了門。煤永老師抑制著自己,想將這個插曲忘記。但是丹織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子里回放。她剛才真的是坐在這里,空氣里頭還有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的香味,那是年輕的女孩子所特有的。當時他自己甚至在微微地顫抖,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經下了決心不讓這事發展了嗎?
煤永老師的思路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他在房里踱步,在心里反復對自己說,到此為止,到此為止……一些同丹織有關的片斷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里轉。那是半夜在連小火家,黑暗中聽到年輕女子的嗓音……后來,那本地中海的植物書……雨天里共撐一把傘……在黑咕隆咚的操場上,她讓他感到的逼迫感……樹林邊的提燈釋放的信號……就在剛才,她的貿然到來……
煤永老師在這股情感激流中甚至立刻就想到了古平老師對這件事的判斷。他憑什么做出這樣的判斷?丹織究竟是什么類型的女子?從前他認為自己對樂明,對農都缺乏理解,所以留下了極大的遺憾。可是現在,面對這位年輕女子,煤永老師感到她完全是個謎,他對她連起碼的了解都談不上。不過是不是越是這樣的關系,反而越對人有吸引力?是不是他對茴依太了解了,即使三十年不見,但只要一見面,馬上就像從未分開過一樣,就為這個他不再愛她了?他是多么冷酷啊!像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應同丹織這樣的女孩交往,那會毀了一位教育界的天才型教師。
在昏頭昏腦中掙扎了兩個小時后,煤永老師洗了個冷水澡,這才漸漸平靜了一些。應該說,丹織是完全不了解他,所以才對他抱有幻想。他作出了這個結論后就上床,熄燈。可是過了幾分鐘,他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結論。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結論是小看了丹織,丹織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不是拯救過連小火嗎?她好像隨意就能搭救別人,多么了不起啊!她完全不是那種生活在幻想中的年輕女子,而是腳踏實地的成熟女人了。那么因為這,他就可以同她交往了嗎?不,不行。古平這次一定是犯錯誤了,他對他煤永的劣根性體會得太少太少。男性朋友之間總是這樣。像他這樣的人,最應該打單身,農現在不是漸漸覺悟到這一點了嗎?
黑暗中電話鈴又響了,他以為是農,不由得緊張起來。還好,不是農,是小蔓。
“有什么事嗎?”他的聲音居然又顫抖了。
“沒有事,爹爹。就是想念爹爹了。”
“專為這個打電話?這可是稀奇事!”
“自從結識了茴姨,我就同她一樣老惦記爹爹了。您一定要讓自己過得開心!”
“我真的過得很好。你要是認為爹爹過得不好,那是因為你不了解爹爹。”
“晚安,爹爹,睡個好覺!”
煤永老師想,他對小蔓的愛終于結果了。多么好的女兒!她將使他以后的單身生活變得多么豐富!他的計劃是,萬一農同他的婚姻結束了,他就將全部精力放到教學上面去,把浪費的那些時間都奪回來!女兒的電話改變了他的情緒,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有個女兒真好!她穿針引線,正在給他陰沉的生活帶來亮點。煤永老師在床上伸直了腿,一陣欣慰之情掠過他的身體,他打了個哈欠,忽然變得睡意沉沉。他聽到有人站在門口對他說:“這屋里啊,有好些人走來走去。”說話的人是老從,煤永老師在黑暗中笑了笑,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課堂上,有個學生向煤永老師提了個問題。
“如果我早上要遲到了,但是皮鞋還沒擦,媽媽又催我快走,還罵我太懶,我該怎么辦?不擦皮鞋,穿了它們去上學再說嗎?”
他的提問引起了哄堂大笑。煤永老師嚴肅地對他說:
“當然是擦好皮鞋穿上,再去上學。到教室后向老師說明情況,保證今后不再遲到。你其實是這樣做過了,對嗎?”
學生點了點頭,驚奇地反問他:
“您是怎么知道我是這樣做的?”
“我從你的樣子看出來的。你媽媽還沒發現你的進步。”
“煤老師萬歲!”
煤永老師回想起這事,心里便很暢快。他的學生多么靈透!就連他自己,也得好好向他們學。從今天起他不準自己再慌里慌張了。他不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嗎?簡直莫名其妙!說起來,他連人家年輕女子都不如,人家上他家來時那么鎮定,來之前就想好了要如何結束這次會見,他自己卻像個木偶——怎么搞的,又想起丹織這檔事了,打住。
“永,我終于弄清楚了,洪鳴老師不是書的作者。可是他的閱讀那么深入,讓人覺得他比作者還更像作者。他說有人比他的閱讀還要深入,你猜是誰?”
“當然是鴉。”煤永老師說。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從鴉的臉上看出來的嘛。她的文學天賦應該很高。”
“永,你太了不起了!我怎么就學不會欣賞你?”
“因為我反應遲鈍。還因為我具有的才能你都具有了。”
煤永老師口里開著玩笑,其實他在等待,看看農會不會將心里想說的說出來。但農顯得猶豫不決,最后什么也沒說。
“剛才你沒有回來時,有人在對面的樹林里向我們這邊打信號。當時天剛黑不久。也許那是給我的信號?為什么?”農說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他倆在廚房里吃了簡單的晚餐。農一邊吃飯一邊告訴他說,她現在給學生們講地中海地區的植物了,她在一家舊書店買到了這本書,不,一共是五本同樣的,她把另外四本發給學生們了。這本書的彩印真美。
煤永老師聽了就癡想起來。難道書還可以繁殖?一家舊書店,一下子就生出了五本?丹織會作何感想?
“你干嘛拍自己的腦袋?”農問道。
“好像不太清醒的樣子。”
“你太累了,今天早點睡吧。”
“我打算工作到下半夜呢。”
最近他的工作進展得比什么時候都好。雖然關于丹織的念頭不時地給他帶來煩惱,但他的工作和他的創造性卻因此而受益了——靈感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樣。為此煤永老師又在心里對張丹織充滿了感激。會不會是青年女子的靈感通過她對他的渴望傳到了他身上?這真是不可思議啊。不過還是別自作多情了,丹織對他會有什么渴望?她完全是一種誤判,要么就是聽信了古平老師,其實古平對他也是誤判。
就這樣,他腦子里一邊閃現著連小火家的鏡頭一邊工作,思路變得無比流暢了。現在就好像他個人的隱秘情緒全都找到了出口,正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工作中去一樣。在這個意義上,丹織是不是提高了他的境界?
當他做完了預定的工作時,看見農還在那邊書桌上冥思遐想呢!他心里一陣興奮,但馬上又清醒過來,開始責備自己。現在的尷尬局面難道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嗎?如果他一開始就更多地為農著想,農怎么會一直對他不滿?
“你的精力真好。”農將目光轉向他,佩服地說,“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垮掉。”
“那么你自己呢?”
“我,我對自己遠不如你對自己那么有把握。”
她自嘲地笑了,情緒很好的樣子。
“張丹織老師為什么不去讀書會了呢?”煤永老師沖口而出。
“我不知道。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誤認為丹織同洪鳴老師是一對情侶呢。后來洪鳴老師才告訴我他有愛人。不過從表面看去,他倆真般配,對嗎?”
“你說得有道理。你現在讀的這本小說是關于哪方面的主題的?”
“主題?我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我一共讀了四本小說,好像都是同一個主題。我還以為世界上的小說全是關于同一個主題的呢!”
“你進步真快,了不起,了不起!我無話可說了。可見讀書會確實是使人突飛猛進的地方。沙門,云伯,洪鳴老師,文老師……他們都是一流天才。我完全感覺得到他們的影響。”
熄燈后,在黑暗中,農終于向煤永老師談起了洪鳴老師。她說近些日子里,洪鳴老師和鴉的關系正經歷著大起大落。不,并沒有明顯的第三者插足,但決定權似乎在鴉手中。洪鳴老師失魂落魄,每天等待死刑的審判。洪鳴老師并不完全是被動的,他也在努力思考,他說如果這么多年里頭他并沒有給鴉帶來幸福,而他又不撒手,那他不就等于是在傷害鴉嗎?可是真要分手的話,那感覺就和割掉自己的胳膊差不多。鴉可不是一位能讓人輕易忘記的女子,他倆的關系曾經經歷了多么可怕的困難,但仍然攜手挺了過來。到了今天,他已經差不多無法忍受他的生活中沒有鴉了。可是難道因為他自己無法忍受,他就要繼續傷害鴉嗎?也許他應該徹底撒手,讓鴉重新選擇?事實已經證明,盡管他努力過,卻并沒有給鴉帶來幸福,這也是他的最大心病。他是男人,應獨自忍受切割之痛。可是鴉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農就這樣將自己設想為洪鳴老師,不斷地為他考慮著他同鴉之間的棘手的關系,翻過來覆過去地將他面臨的可怕選擇說了又說。煤永老師呢,也在一旁替他們思考。雖然他說他不表態,但他也感到了洪鳴老師如履薄冰的處境,從心里很同情他。從很久以前他聽說了洪鳴老師和鴉的愛情故事后,就一直認為洪鳴老師很了不起,比他自己好多了,難怪農會為他所吸引!他暗想,目前的這種形勢大概要根據鴉的情況來定。如果鴉的病徹底好了,如果她已堅強到可以忍受分手的打擊,讓她再做一次選擇當然是最好的出路。鴉是那么美麗的女子,不會沒有人追求。可是如果她老拿不定主意的話,事情就麻煩了。畢竟她同洪鳴老師之間的感情非常深,這是可以看得出來的。煤永老師一邊聽著農的那些分析,一邊還暗地里思考著自己同農的關系。現在他心里只有感恩了。他的命運中有這么一位好妻子,他要感謝上蒼。并非所有的愛都要白頭到老,他擁有過了,就該知足了。他擁有過的不都是最好的嗎?他在心里祝愿洪鳴老師和鴉找到迷宮的出口,他想,農大概也在心里祝愿同樣的事吧。鴉就是美,美應該受到保護,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就好像他同農已達成了默契似的,兩人都不說話了,過了幾分鐘,他倆就同時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農一醒來就問煤永老師:
“一種無限期的等待會不會磨損掉愛人之間的激情?”
煤永老師想了想,回答說:
“那要根據園林的分界線是否清晰來判斷。有的人越等越有激情;還有的人,等待會導致他身上的激情轉向。”
農去城里上課時,煤永老師從窗口望下去,看見她的背影有點落寞的味道。想起她昨夜說的那些話,煤永老師想,現在洪鳴老師已經對她無話不說了。他沒法不為農感到憂慮,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憂慮對她沒有幫助。
他目送著妻子走遠了。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窗下說話。
“我保證每個月給你們這一片送20斤茉莉花茶來。”
煤永老師叫出了聲,卻原來是連小火!
過了一會兒連小火就進屋了。煤永老師發現他瘦了一些,穿著合體的休閑服,顯得十分年輕、健康。
“我要結婚了。她是我的雇員,一位美麗的村姑。”
“啊,小火,我一定要去參加你的婚禮!你是我終身的好朋友嘛。”
煤永老師說這話時看著連小火的眼睛。
“當然,當然!您和丹織一塊來吧。”他想了想又說,“還有農老師,她也一塊來吧。您告訴我,丹織是怎么回事?”
連小火最后這句話是湊近煤永老師放低了聲音說的。煤永老師紅了臉。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有些事我想不清,但我覺得,她不應該打單身,也許她是昏了頭。唉。”
煤永老師愣了一下,擠出一句話:
“可是她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
“啊,那是肯定的,她這樣的……”
連小火滿臉陰云,將一大包茶葉送給煤永老師,就匆匆地告辭了。
小煤老師面臨新課題
他倆想方設法要多待在一塊。一開始是小蔓往云醫老師的公寓里去,后來則是云醫到小蔓在學校分的房子里來。因為小蔓這里設備齊全,可以做飯,也比云醫那堆滿了火山石的房間舒適。他倆總有新計劃:教學上的創新,假日里的遠足,小蔓奶媽家的聚餐,云霧山的露營……小蔓覺得自己有點“瘋”了。她都過了三十歲了,怎么還會這么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將她眼下的這種愛稱為“異質”的愛。云醫太不一般了,但小蔓覺得自己合得上他那高昂的節奏。
小蔓只同張丹織談過她的感受。她講述的時候,張丹織便同她一道想象愛情的熱烈。小蔓覺得她老是看著自己的眼睛,好像要從她的眼睛深處發現什么東西似的。
“你認為這能不能持久?”小蔓問。
“我想不出。這問題大概沒有意義吧。小蔓,我真為你高興!云醫老師可是千里挑一的男子。學生都快為他發狂了。”
“我認為那不是個問題,不是關于愛情的問題。但是我的繼母向我提出了這一點。當然,她是出于對我的愛。我也想不出答案,但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這就夠了,對嗎?你也有過這種體驗吧?”
“有過。不過和你這種不同。大概我那時太年輕。”
“咦,你現在老了?你再不會那么沖動了嗎?”
“啊,不要談我。還是談你吧,我感到,你們的戀愛同這個學校關系很大。在這里戀愛,就應該像你們這個樣子……”
“你說得太對了!”小蔓忍不住打斷她,“要不是我和他先后來到學校工作,要不是教學的工作改變了我,我怎么會遇見他?他怎么會遇見我?我以前是那種有點冷感的女子,很少對男人動心。”
“我一到這個學校,就決定不走了。”張丹織動情地說,“我清楚地記得我來面試那天的情景。”
“那么,你也在這里談戀愛吧。你談了嗎?”
“我?我還沒確定呢。好像沒有,又好像談了。我要等到出現像云醫一樣好的對象了,才開始談。云醫老師是最好的。”
張丹織走后,小蔓幸福地在房里蹦了幾下高。云醫老師帶著學生到熱帶雨林去了,雖然天天打電話回來,小蔓的思念之情還是與日俱增。
她來到了茴依家。茴依正在同她收養的小女孩下跳棋,女孩的小名叫小蓮,她很依戀茴依,同小蔓也很親。
“云醫還沒回來嗎?”
“還沒有。”
“他真走運,找了我家小蔓。”
“干媽,您將我看得太高了。大家都說我真走運,找了云醫老師。”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情。”茴依固執地皺起眉頭,“我還沒見過比我家小蔓聰明的女孩。”
“還有我,我也是最聰明的!”小蓮叫了起來。
“對啊,小蓮才是第一聰明,我只能算第三。”小蔓笑著說。
“你爹爹還好吧?”
“還好。每次我回去他都要向我打聽您。”
“那當然,我是他的恩人嘛。我也沒見過比他更聰明的男人。”
“干媽,你偏心。”
“就算是吧。可你倆為什么不結婚、生孩子?”
“因為我觀察出來,他不適合做父親。”
“啊!不成家,你們的愛怎么能持久?”
“哈,干媽,您同我繼母提出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小蔓從茴依那里回來后,心里想,干媽和農姨都是過來人,她們的話應該是有道理的。不過她們是她們的道理,云醫和她有另外的道理。她開始時也偶爾想過孩子的問題,現在她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不要孩子,結不結婚就無所謂了。當然,如果沒孩子的話,將來分手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不過她小蔓并不追求那種白頭到老的感情。自從她愛上云醫后,她就感到了她不能用一般的標準去衡量他。她自己不也是個有點怪的女人嗎?他們追求的,是情感的質,他們兩個人都有這方面的渴求。這就是極高的標準了,標準太高就難以持久。不過小蔓畢竟是煤永老師的女兒,不會因為男人離開自己就活不下去的。還有就是,他們兩個人都在事業上有野心,實在抽不出精力來養孩子。兩人都已經將生命的一大部分交給了學校里的孩子。經過一段時間同云醫的磨合之后,小蔓漸漸地對一些事想開了,何況她本來就是比較豁達的女性。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加緊工作,加緊戀愛,享受生活。所以有一天她就這樣回答干媽的問題:
“可以愛的時候就加緊愛,別的全是次要的。即算有一天我同云醫分手了,這世上還有干媽呢,還有爹爹呢,說不定我還有別的機會呢。干媽您看,我這樣的人會空虛陰沉嗎?您什么時候見過我爹爹空虛陰沉?”
她這一番宣言得到了茴依幾下緊緊的擁抱。
“我早說了,我沒見過比小蔓聰明的女孩嘛。”
在等待云醫回來的那一個月里頭,小蔓在課題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她將這都歸于云醫給她的好影響。她看到了自己的爆發力。而在從前,她一貫不認為自己是爆發型的人才。她現在感到,她所教的常識課里面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創新的契機。她要趁著自己年輕將所有的實驗都嘗試一次、兩次、三次!在事業上,她決不甘心于落在云醫的后面。先前他倆不就是因為事業方面的追求而產生愛情的嗎?然而到了最后那幾天,她還是忍不住多給云醫打了幾個電話。她從他的聲音里頭聽出了疲憊,她知道那往往是過分激動之后的現象。那么,什么事情令她的愛人如此激動呢?她多么渴望他啊。
云醫終于從南方回來了。他消瘦了一些,也曬黑了一些,他在小蔓的眼中顯得更有魅力了。但是小蔓發現他的眼神不似從前那么清澈了,有一絲猶疑在里面飄蕩。
“我有事要向你坦白。”他抓住小蔓的雙手說。
小蔓感到他全身在發抖。
“沒關系,親愛的,我們吃了飯再說吧。”
“不,我一定要馬上講出來。”
他讓她在沙發上坐下,緊緊地摟著她。
“我在山上遇到了蛇。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她是蛇,可是她不是。我弄錯了,小蔓,你原諒我吧。我愛的是你,我只愛你一個。”
他哭了,用手捏成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
小蔓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胸口隱隱著痛。
好久好久,她才勉強說出一句:
“你一點都不愛她了嗎?我是說現在。”
“一點都不。我弄錯了,在南方我就發現我弄錯了。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我最怕的就是你離開我。一想到你有可能離開我,我的眼前就黑了。小蔓,你是我的太陽啊。你不會離開我吧?”
“當然不會。”小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她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那我不是害了你嗎?你明明知道我對你不忠,還要忍受這一切?啊,我真該死!我不知道當時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離開云醫,是因為我愛他啊。難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不愿你痛苦,如果我能代替你受苦就好了!我這樣的,算個什么男子漢呢?”
“我們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只要愛還在,忍受疼痛也值得。我們吃飯吧,云醫,不要想那件事了。”
他倆吃得很少。當云醫同小蔓對視時,他又忍不住哭了。
“啊,沒關系,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難受。人在世上,都有弄錯事情的可能。不要哭,你哭我心里才難受呢。”小蔓安慰他說。
小蔓想,她自己為什么不哭呢?她大概是像爹爹?她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她看見了梳一條獨辮子的小姑娘在院子里踢足球,中年男子在對面接她的球。云醫的聲音仿佛是從天外傳來。
“小蔓?”
夜里,他倆緊緊地抱在一起,云醫一直在發抖。
第二天上午,云醫腫著雙眼上課去了。
小蔓沒有課,她心神不定地去找張丹織。
丹織在操場上帶學生練球。小蔓在休息室等了快一個小時,丹織才下課。
“你來了真好,到我那里去吧。”
坐在丹織的單人沙發上,小蔓終于平靜下來了。
“你有心事了,我看得出來。要用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啊。”張丹織開玩笑地說。
“你的那一位今天上課去了吧?他還好吧?”她又說。
“他還好。可他背叛了我一次。”
“一次?那就是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張丹織收起了笑容。
“嗯。誰知道還有多少次?”
“不要這么悲觀。比起你們的幸福來,哪一頭更重?”
“這實在難以比較,而且也沒意義啊。”
“確實對你來說沒意義。又不是做生意。他具有一種奇特的性格,所以他的魅力也是奇特的。他是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長大的。”
“謝謝你,丹織。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的運氣。”
“我們倆有緣分嘛。盡管你說到了背叛,我還是羨慕你,小蔓。你們的愛很不一般。好多年以后,當我們已經老了時,我還要這樣說。”
“你的話讓我心里很舒服。看來我今后必須使自己變得心胸開闊才行。愛情逼迫人改變。”
從張丹織家里出來后,小蔓定下心來了。她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件給她帶來痛楚的事。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也是幫助云醫,她要減輕他的痛苦。她下定決心將這件事的影響壓到最小。她有野心,有事業,這才是最根本的。愛情可遇不可求,她和云醫之間有真愛,這多么難得。如果有一天他不愛她了,他們應該自自然然地分手。可是現在他們相愛,他們的關系遇到了困難,他和她應該齊心協力克服這困難。想到這里,小蔓再一次為丹織的智慧所折服,她很想知道丹織的個性是如何樣訓練出來的。雖然她倆年紀差不多,小蔓認為丹織比自己高明多了。
下午云醫早早地回來了,小蔓邀他去自己家里,云醫欣然同意了。
煤永老師和農都很高興,因為他倆仍不經常回來。
“云醫曬得黑黑的,更英俊了!出差在外會不會被別的姑娘搶了去?”農說。
農的這句話讓那兩人都紅了臉。云醫老師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煤永老師在一旁看在眼里,連忙招呼大家來幫他做飯。
飯桌上,云醫老師仍然是那么靦腆,但農的談興很濃,從云醫口中掏出了不少他的家史。有的事甚至連小蔓都沒問過他。
剛吃完飯就有人給云醫老師來電話了,是校長,叫云醫老師去向他匯報工作。
大家都覺得詫異,因為校長從不過問教師的工作的。
云醫走后,農也去一個同事家商量工作去了。家里剩下了父女倆。
“我的女兒遇到困難了。”煤永老師說這話時眼睛望著別處。
“那不算什么。您的女兒已經成長了。”
“好樣的!來一杯怎么樣?我有高級紅酒。”
煤永老師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個別致的小酒瓶,他說是一位經營茶園的朋友送給他的。于是父女倆相互對視,默默碰杯。
那美酒點燃了小蔓心中的火,她一下子就振奮起來了。
“爹爹,愛情真好啊!”
“我女兒配有最好的愛情,她比爹爹強多了!”
此刻,父女之情是如此的溫暖,兩人都很興奮。
“永不言敗。”煤永老師說。
“對,永不言敗。爹爹自己也是這樣吧?”
“爹爹快要心如死灰了。可是爹爹有小蔓,還有心愛的工作。”
“爹爹啊!”
小蔓流淚了,這是自那件事發生后第一次。她不知道是為爹爹流淚還是為自己。可是流淚真好,真暢快!還有這美酒,讓人自信心高漲。
“我要發奮工作。”
“小蔓開始發力了。誰也阻擋不了她。”
他倆手牽手來到操場。小蔓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愛爹爹。操場上黑黑的,不一會兒他們就發現還有兩個人。小蔓遠遠地就覺察出來了,她拉著爹爹就往回走,一會兒父女倆又回到了家里。
“那是云醫和校長啊。”小蔓說。“校長為什么要找他談話?”
“可能是安慰他吧。”
“您能肯定?”
“云醫的爹爹生前同校長像兄弟一樣。校長是他的保護人。”
“哈,我也想保護他。”
“當然可以。我女兒是一位女俠。”
就在這時,煤永老師聽見操場上傳來了哨子聲。他叫小蔓聽,小蔓也聽到了。難道是校長在吹?那哨聲激昂,堅定。“我的天啊。”小蔓聲音顫抖地小聲說。她想,危機已經過去了。
父女倆將剩下的小半瓶酒又喝完了。
他倆又恢復了云醫去南方之前的激情。
小蔓發覺自己的性格有了一些變化。比如說,近來她的生活更規律,她變得責任心更強了。當她與云醫的纏綿超過了一定的時間時,她會突然蹦起來,沖向書桌,全身心地浸沒在工作中。而云醫,馬上也自覺地投入他的工作了。
“小蔓變得更堅毅了。我喜歡這種堅毅。”云醫靦腆地說,“因為除工作之外,在別的方面你都是我的主心骨。”
“云醫過獎了。其實我是擔心自己虛度了年華。”
他們在假日里忽發奇想,又去山里尋找過金環蛇,但山里已經沒有蛇的蹤跡了,大蛇小蛇都沒有。云醫知道,蛇是他的夢想,現在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蛇就不會再出現在他眼里了。他感到自己從南方回來之后,對小蔓的愛已遠遠超過了從前對金環蛇的迷戀。以前他也同一些女孩好過,但像小蔓這樣的,絕對沒有碰見過。小蔓是他心中的蛇王,蛇王在這里,別的蛇就不出現了。
“那邊那座山上有一塊巖石,只有當你走到它跟前時,它才會裂開一個口子,讓你進去。你進去后,縫又合上了,你只能往前走,四周黑黑的,一伸手就能摸到蕨菜。那是我和爹爹的巖石。”小蔓用飄忽的語氣說起往事。
“我愛你爹爹,我特別尊敬他,所以我現在很怕他。”
“傻瓜,爹爹同我一樣愛你,因為我的愛就是他的愛。”
他倆約好,下次一塊去那巖縫里采蕨菜。云醫說,萬一那巖縫真合上了,將他們兩個人都夾在里頭了,他也會感到幸運。會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呢?
“校長同你談些什么呢?”小蔓問。
“他說學校就是我的火山,是我親爹給我安排的地方。如果我離開學校,我就會失掉自己的靈魂。我相信他的話。”
“校長太言過其實了。一個人選定什么事業,是由很多因素決定的。不過孩子們是真心愛你的,你的工作太出色了。”小蔓邊說邊沉思。
他們說話間,云霧山突然起霧了,幾秒鐘之內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云醫老師趕緊伸手去拉小蔓,但他撲了個空。
“小蔓?!”他驚恐地喊,“你在哪里?”
他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那條路,他在林子里亂竄。
“小蔓啊!”他又喊道。
“云醫,我在你的下面……”
小蔓的聲音離得很遠,仿佛在另一座山頭響起。
后來霧稍微散開了一點,他的前方影影綽綽地橫著大樹的樹枝,樹枝上顯出金環蛇的輪廓。云醫老師大汗淋漓,扶著身旁的一棵樹的樹干。蛇正向他靠近,但他看不清楚。有一刻,他似乎摸到了她。但那不是蛇,是女人的肌膚。難道是小蔓?她還是從他手中滑掉了,他沒法捉住她。因為太累,他坐下去喘氣。
當他再喊小蔓時,周圍就用一片沉默來回答他了。
他聽見那南方女人在旁邊對他說話。
“云醫老師,我看你往哪里跑!”
“不要……”云醫老師虛弱地說,他無法動挪。
霧完全散了。小蔓朝他走來。
“你怎么啦?”她說,“你的臉色很不好,我們回去吧。”
下山時,驚魂未定的云醫老師問小蔓:
“你剛才在哪里啊?”
“我一直待在你旁邊嘛。我在等霧散掉,因為什么都看不見。中途我們不是還拉了手嗎?云醫,你碰見什么了?天哪,你在出冷汗!”
“不,這是剛才出的汗。讓我摟著你,好,沒事了。是這妖霧在恐嚇人。”
他們回到小蔓的住處,做了晚飯吃了。云醫老師說累,于是上床躺下,立刻就睡著了。小蔓端詳著熟睡的愛人,發覺他的表情像嬰兒一樣。但她收拾好廚房,洗完澡后,卻沒上床。她來到書桌前開始工作,工作令她內心如此的充實,尤其是在愛人輕輕的鼾聲之中工作。
云醫和雨田是完全不同的。雨田能夠在小蔓的腦海里形成畫面。她和雨田分手之后的那段時間里,小蔓還經常看見一幅一幅的水墨畫,她和他在畫中,白天夢里。她和雨田的感情同繪畫有關。但云醫卻不這樣。無論小蔓如何樣努力,他的形象在她腦海里也喚不起任何畫面。也許他的形象對于畫面有種抵制,也許是小蔓的想象力的機制在這方面出了障礙。此刻,當她坐在家里想云醫時,就只有一股熱烈的情緒和一些嘈雜的聲音從她心里涌出來。她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清過云醫,也不可能看清。就因為這,她才去找丹織的。丹織向她說,這就是愛。她相信丹織的話。那么這就意味著,要等到愛情消失的那一天,她才有可能看清他,也看清自己。在她的感情受挫的日子里,她放棄了要看清云醫的徒勞努力,但她也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有一件事是不能放棄的,這就是她熱愛的事業。她將更加勤奮地去工作,去創造,只有這樣才會經得起挫折的打擊。她知道事業可以使自己變得美麗。比如丹織,比如爹爹,比如古平老師,他們在眾人眼里都是很美的。因為什么?因為事業啊。她和云醫也是因事業而結識,而相愛……又回到這上面來了。事業不光使人變美,也會使人變得堅忍不拔,爹爹不就是這樣的嗎?
所以近來小蔓對時間越來越珍惜了,而且她在操持家務方面也越來越能干。她將她和云醫的小日子安排得緊湊而又不乏浪漫情調,使得云醫對她越來越佩服,常說要“死心塌地地追隨小蔓”。
“我已經虛度了那么多寶貴年華,要是不同小蔓在一起,我怎能搶回我浪費掉的時間?”他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校長來拜訪過他們。校長的表情十分嚴厲,但小蔓看得出他對云醫的深情,就像云醫是他的兒子一樣。
“這幾夜你的父親都在同我對話,他有不放心的事。我責任重大啊。”他說。
校長一離開,云醫就心事重重地說:
“我以后再不能讓他替我操心了。”
于是小蔓就安慰他,要他不要緊張,一切順其自然。
“我認為你做得很好。你真不容易。”小蔓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是一個野人。而且我這么大年齡了,無法改變了。小蔓,我真害怕!”
小蔓知道云醫說的是真心話,她也知道校長為什么來她這里。校長對于云醫的性格一定了解得比她小蔓要深入,他之所以來這里,是為了給小蔓鼓勵。小蔓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要堅強地愛到底,決不打退堂鼓。不為別的,就為這些美好的朋友、親人,還有校長這樣的長輩,她也得這樣做,決不能讓他們失望。當然首先是,她的確愛云醫,她也知道這種刻骨的愛在世上是很稀少的。她不是遇上了嗎?這不是她的幸運嗎?這才是第一要緊的。至于云醫的個性,云醫過去的生活等等,那些問題慢慢來對付吧。她必須表現得沉穩,穩住愛人的心,她自己才會獲得自由。
“你不用害怕,我已經把事情想清楚了。愛情會幫助我們渡過所有的難關。”
“你真的這樣想?我聽了你這句話心里輕松了好多。可我為什么就不能像你這樣考慮問題呢?”
“因為我們從小生長的環境不同啊。可我們相愛,云醫,我正在帶領學生做一個實驗,我們弄了一些肥料坑,為的是培育本地花卉。”
“你不怕臟嗎?”
“我們還去屠宰場收集動物內臟呢,這是美好的事物。”
“做小蔓的學生該是多么幸福!”
“做云醫的學生也一樣啊!讓我們相互吹捧吧!”
他倆手拉手在房里旋了幾個圈。然后不約而同地奔向各自的書桌。
那是多么熱烈而又沉靜的生活啊。兩人達成共識:這就是理想的生活,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每當云醫表示出一點猶疑,小蔓便會說:“我得加緊生活,這是爹爹教導我的。”于是云醫老師便釋然了。他不再糾纏過去那件事。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他要全身心地投入目前美妙的生活。
小蔓帶領學生培育出了奇異的茶花品種,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校。
在樹林邊的花圃里,火紅的山茶花朝著天空怒放。本地人從未見過這么大,花瓣這么多,而且紅得這么驚人的山茶花。當人們圍住小蔓詢問時,她靦腆地說:“并沒有什么訣竅,關鍵是肥料,要有耐心,要老想著這事……”
她的學生們則圍著花兒載歌載舞。
晚上回到家里,云醫老師對小煤老師說:
“那些花王就是小煤老師,越看越像。”
“等待花開的這些天,學生們都發狂了。有個別人徹夜守著那些花。我自己也覺得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你沒感覺到嗎?”小蔓邊說邊嘆息。
“我當然感覺到了啊。花兒們的意志就是小蔓和學生們的意志嘛。你說得太好了,關鍵是肥料。你是天生的高級別的花農。這種奇妙的事,你是怎么悟出來的?太不可思議了!”
“是向你學的嘛。有很長時間了,我一直向你學習。”
云醫老師的心里充滿了幸福感。他沖向他的書桌,因為靈感出現了。
小蔓則去了廚房,她要做一桌美味犒勞一下兩個人。
她的飯還沒做好,校長就來了。
小蔓想,許校長對于云醫是多么不放心啊。她看見那兩個人掩著房門在里面密談,心里就想笑。一會兒校長就出來了,對小蔓說:
“我看見你的花兒了,那可是五里渠小學的一件大事。”
“那不過是和學生們一塊玩玩罷了。”
“嗯,你這一玩玩,讓我老漢高興得飄飄然了。”
他們留校長吃飯,但他堅決要走,說是工作壓頭。
“我和校長剛才在回憶我爹爹。今天是他的忌日。不過我們今天的回憶是一片空白,我和他面面相覷,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校長不高興,就說要走了。啊,我一定要創新,小蔓!我可不甘心落在你后面!”
他倆吃完飯就坐下來工作。因為第二天是休息日,他們就一直工作到深夜。
后來云醫想起來要去看那些花,就將小蔓從書桌前拖開了。
他們輕輕地下樓,一路上小聲地交談著。一會兒就來到了花圃。
天上有月光,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見那些花。他們不敢打手電,怕傷著了花兒。小蔓有點近視,所以她的鼻尖湊到離花兒很近很近。云醫口中念念有詞。
“你說什么?”小蔓問他。
“我念你的名字,我聽見它們回答了我。”
“那是因為你是它們的親戚。當我呼喚它們時,它們從不回答我。你瞧,這一朵是不是特別大?”
“就是它,它回答了我。它是真正的花王,像小蔓一樣。”
他倆忽然發現花圃里頭還有人。啊,有不少人,都是小煤老師的學生!
“你們守在這里不睡覺,花王不高興了。”小煤老師宣布說。
“您怎么知道的?”一位男生問。
“不是我,是云醫老師知道了。云醫老師聽得懂花兒的聲音。”
學生們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悄悄地從花圃里消失了。
“云醫,你高興嗎?他們都崇拜你。”
“我太愛這些學生了。越是這樣,我越痛苦。”
“噓,不要胡思亂想!我們回去吧。”
他倆手牽手往家里走。剛走到樹林那里就聽到竊笑聲。原來又是那些學生。小蔓明白過來,卻原來他們是為了讓他倆單獨待在花圃才躲開的。
他們吹著口哨又去花圃里了。
因為這個轉折,云醫的情緒好多了。他緊緊地抱著小蔓入睡,生怕她離開。而小蔓,她的夢里晴空萬里。
他們一直睡到上午才被學生們吵醒了。小蔓走到窗口去看。
“小煤老師,花兒說話了!”他們在下面齊聲說。
小蔓連忙關上窗戶。她對云醫說:
“他們這樣瘋下去,會連課都上不成了。”
“那不正好嗎?讓他們瘋,看看是個什么結果。”云醫說。
“我害怕。”
“哈哈,昨天我害怕,今天輪到小蔓了。”
云醫老師匆匆吃了飯就去上課去了。
他剛一走,校長又來了。
“他走了嗎?”
“走了。校長找他有事嗎?”小蔓問。
“他老爹最近老來拜訪我。”
校長一邊嘆氣一邊坐下。
“怎么回事?”小蔓又問。
“大概是有過不去的斷頭橋吧,要不他干嘛老來找我?”
“校長您放心,還有我在呢!”小蔓一邊遞茶給校長一邊安慰他。
“小蔓真是好樣的。有難處就來找我吧。”
“您只管放心睡覺,我不會去找您的。”
校長一出門,小蔓就對自己說:“我鉆進一個圈套了。可愛情有時就是這樣。云醫是多么可愛啊,校長和我誰更愛他?”
她坐下來工作,她要拼命往前趕,因為感到了生命的短促,正如那花王。
她工作的時候,總聽到爹爹在旁邊說:“我女兒……我女兒……”
云醫的爹爹臨死前向校長交待過關于他的兒子的事嗎?小蔓將那一幕畫在她的教案上了。他不是死在野外,卻是死在家中。她畫了一個無頭的老人,皺巴巴的,被子拉到下巴底下。在床邊,坐著另一個無頭的人,體形有點像校長。兩個無頭的人并不交談,因為沒必要,他們彼此太了解了。
一般情況下,云醫很少對小蔓說起自己過去的生活,小蔓已經習慣了這一點。她也不愿意向他打聽。不過她還是主動地向他講述過她的寂寞的童年;她和爹爹相依為命的情景;他對生活、對愛情的理解等等。因為她覺得如果自己也不說話,不善言談的云醫就更加難以向她敞開心扉了。
就在小蔓講述一件童年的逸事之際,云醫突然提出來要帶小蔓去看他和他爹爹從前的舊居。
“云醫老師,你可得說話算數啊!”小蔓提醒他。
“當然。一定!”云醫老師漲紅了臉,“我不太記得具體地點了,但是我知道如何坐車,我們一定能夠找到。”
出發那天云醫老師說要帶露營的帳篷,小蔓聽了嚇一跳。
“怎么回事?”她問。
“很可能那房子早不在了,都這么多年了嘛。我們要做好睡在野地里的準備。”
“那地方有什么特征嗎?”
“有一座斷橋。我家在橋下的坡邊。”
“斷橋?是校長說的斷橋嗎?”
“應該是。校長去過我從前的家。”
他倆坐完火車又坐長途汽車。長途汽車上的乘客似乎都是云醫老師的老鄉,他們用小蔓聽不懂的方言交談。小蔓發現云醫并非不善言談,他可以在車上引起滿車人哄堂大笑。小蔓為自己的愛人感到非常自豪。那車走走停停地開了很久,中途不斷有人下去。終于,車上只剩下他倆了。云醫顯得很緊張,反復地檢查放在座位旁的帳篷。小蔓看到車外山連著山,那些山都不高。
他們到達時已是傍晚,司機立刻就將車開走了。
那條路的前方就是山。
“有飯店或小吃店嗎?”小蔓問。
“沒有。我們不是帶了干糧嗎?”
小蔓將干糧拿出來吃,云醫說他還不餓。
他在亂草中熟練地搭了一個帳篷。
“你估計老家的房子已經不在了嗎?”小蔓問他。
“嗯。車上的鄉親們告訴我的。他們還勸我不要去了。”
“他們挑起了你的好奇心嘛!”小蔓笑起來。
云醫將褥子和毯子鋪好,問小蔓要不要休息。小蔓說,太陽剛下山呢。
“太陽剛下山時是休息的好時段。這地方的特點就是這樣。”
“你是說夜里會很熱鬧?”
“是啊。可是我們只能在夜里去找我的老家,白天是找不到的。”
他倆躺下了。起先小蔓還聽得見周邊樹上的鳥兒叫,一會兒她就什么都聽不到了。她醒來時,發現云醫站在帳篷外面,時間是半夜。小蔓問他怎么不睡覺,他說自己太激動了,再說也對周圍環境不放心,因為他這么多年沒來過了。小蔓心里很感激他——她自己剛才美美地睡了一覺。
月光下,有一位老頭從山里出來了。云醫迎上去同他說話。
“那邊情況怎么樣?”云醫用當地語言問他。
“不太好說,好像控制更嚴格了。”
“我們別去了吧。”小蔓說。
“怎么能這樣?”云醫責備地說。
“那么我們就去吧。”
他倆將帳篷留在草叢里,開始爬山了。剛爬了幾分鐘,小蔓就感覺到這座山很熟悉,可她又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想,她正朝云醫家里走,當然會有熟悉感嘛。云醫老師在前方領路,但并沒有路,他們在樹林中穿行。后來終于走出了樹林,來到一個光禿禿的巖石坡上。小蔓問是不是這里,云醫說不是。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就是這里,因為不可能是別處。
“為什么不可能是別處?”小蔓不解地問。
云醫指著右邊讓小蔓看,小蔓看見黑糊糊的一塊。
“那就是斷橋。”他說。
“我看不到橋,也許要白天來看。”
“白天也看不到。我就沒看到過。”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橋的?”
“是爹爹告訴我的。”
小蔓明白了——云醫已進入了熟悉的環境。她想,這座山比她見過的所有的山都要美。雖然是在夜里,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但她還是沒來由地一陣陣地激動。云醫所熟悉的,就是她所熟悉的,所以他倆才會在今生相遇啊。她用力呼吸,那感覺就像喝了美酒一樣。她搖搖晃晃地走在云醫后面,聽著他的自言自語。她覺得自己看見了云醫的整個童年。
“這里有個洞。”他說。
“這是我養的山貓。”
“這是大溶洞,里面有泉水,你聽到流水的聲音了嗎?”
“小蔓,你干嘛哭?”
“我是高興啊。等一下,讓我洗洗臉。”小蔓說。
“你真的相信?”
“當然相信,因為云醫和我在這里啊!”小蔓提高了嗓門說。
小蔓說她剛才洗了臉,還說以后要常來這里。云醫說他拿不準是否爹爹會生他的氣。他之所以這么多年不回鄉,就是怕爹爹生氣。現在是因為有了小蔓,他才有了勇氣回來的。他倆一直在這塊小小的地方繞圈子,小蔓眼前黑黑的,可她看見了很多東西:有空房間,有油燈,有獵槍,還有線裝家譜,虎皮鸚鵡。云醫說一樣東西,她就看見一樣,而且反應越來越快。
后來云醫回過身來鄭重地告訴她說,如果再發生背叛的事,他就會活不下去了。小蔓連忙用手堵他的嘴。
“注意啊,腳下有橋!”云醫大聲說。
可是小蔓感覺不到橋,她覺得自己踩在枯葉上面。她問云醫有沒有危險,云醫說,小蔓在這里,怎么會有危險?即使是斷橋,也沒關系,只管往前走就是。云醫剛說完這話天就亮了。小蔓看見了那條路,他倆正走出樹林往路上走去。啊,這一夜過得多么快啊!
云醫到路邊去收帳篷。他看上去精神抖擻。
小蔓臉朝著山站在那里。她聽到了好多聲音,有動物發出的,也有樹和風發出的,還有泉水流動的聲音。可是昨天夜里為什么那么寂靜?昨天夜里她只聽見云醫一個人的聲音。這座山太美了,山頂好像是紫色的,有點輕霧在飄蕩,下面則是密密地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五色斑斕。他們所在的這條路通到山里,但往前看去,又好像是條斷頭路,根本進不了山。他們昨天是如何進山的?小蔓想到這里就笑起來了。
坐在破舊的長途汽車上,云醫問小蔓對他的老家有什么印象。
“美。”小蔓噙著淚說了一個字。
她知道了今后的道路不會平坦。
車子走走停停,云醫老師的老鄉們又陸續上車了,還是那班人。小蔓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感到他們都在向云醫夸獎自己。為什么要夸她?就因為她有膽量同云醫回老家?可他倆并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啊。也許真正的危險都是看不見的?也許只有云醫一個人看得見危險?想到這里,她便害怕了,雙膝抖個不停。
“沒關系,有我呢。”云醫湊在她耳邊說。
車里的人都停止了講話,都顯出難為情的樣子將目光轉向車窗外。
車到站之后,所有的人都坐著不動,示意云醫老師先下去。
小蔓和云醫下車后,回頭一望,大家都在向他倆揮手告別。他們沒下車,車子又往原路開走了。
“我的老鄉們是專門來送你的。他們都住在那座山里面。”
“可昨天夜里你怎么沒去他們家?”
“因為時間太倉促嘛。我在自己的家里走來走去的,激動得不行。”
“啊,云醫!”
這一次回云醫的老家給小蔓的刺激太大了,一連三天她都處于恍惚狀態。
“小蔓就像你爹,愛起來就是真愛。”茴依說。
“可是云醫他啊,他不屬于我。”
“那他屬于誰?”
“屬于那些山,或者是荒原。這種事我想不清楚。”
三天之后,她又投入了工作,她不能長時間停下來,只要一停止工作,心里就無緣無故地一陣慌亂。她慶幸自己有她所喜愛的工作。她想,她正在慢慢養成一種個性,變成像她爹爹那樣的人。而從前,她從來沒想過要做爹爹那樣的人。世事多么難以預料啊!但這樣也不壞嘛,古平老師不是說女人都愛爹爹這樣的人嗎?說明爹爹還是很可愛的嘛。但一想到云醫,想到山上的那一夜,小蔓心里不知為什么有種辛酸感。現在她更愛他了,他是多么害怕她離開他啊。小蔓不去預測今后的事,她知道那沒有意義。她要死死抓住每一天,認真過好這些有愛的日子。不是連丹織都說,如今像云醫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嗎?
盡管克制著自己的想象力,小蔓還是感覺得到云醫面臨的危險。她決心同他齊心協力,共渡難關。她要將自己訓練成一個決不大驚小怪的人。
“我女兒找到了愛。”煤永老師欣慰地說。
父女倆默默地為愛情干杯。
煤永老師想,這就像是他自己在戀愛一樣,當初他可沒預料到自己會有這份激情和牽掛。這是不是說明他還不太老?
“爹爹,我越來越像您了。”小蔓笑著說。
“啊,可不要那樣。我希望小蔓成長為同我完全不同的人。”
“怎么可能呢,爹爹?”
有一天,小蔓下了課回宿舍,有人在路邊叫她。那人是她的同事,同事的旁邊站著一位老頭。
“他是云醫老師的同鄉老尹,他說一定要見見你。”同事說。
小蔓邀他去家里坐,他愉快地答應了。小蔓發覺他并不說云醫的家鄉話。她努力回憶了一下,記起了老尹當時并不在那輛長途汽車上。也就是說,他倆是初次見面。老尹不時地打量小蔓,目光里流露出慈愛。
兩人一塊上樓時老尹說他來過學校,也到過城里的分校。他還說云醫就像他的兒子一樣,雖不常見面,但他時刻掛念他。這次聽老鄉說他找了愛人,還回了家鄉,他就下決心要來見見云醫的愛人。
小蔓請老尹喝茶,吃點心。她感覺到自己同老漢同樣激動。
“住在山里是有危險的,”老尹說,“尤其是從前野獸很多的時候。云醫救過我的命,那時他還是個少年呢。他也受了傷,幸虧他爹爹及時趕來了。”
“尹伯伯,謝謝您來看我。”
“我看了你就放心了。你讓人放心。這是我給你和云醫帶來的羊肉。”
他說他得趕班車回去。
小蔓將他送到校園外的班車車站。一路上他都在含糊地說起他從前的那場事故,說起云醫的勇敢,他說他很少見到像他那么敢于挺身而出的少年。車子開動時,老尹探出身來向小蔓揮手,他的眼里閃爍著淚光。
尹伯的故事給小蔓的震動很大。她知道云醫正是他說的那種人,所以小蔓才會如此熱戀著他啊。
晚上云醫回來了,小蔓告訴他尹伯來過了。
小蔓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場事故,他點點頭。
“我聽見那大家伙在咬尹伯的骨頭,我覺得它是咬住了我的骨頭。”
他沒再說下去,小蔓也沒問。
夜里,小蔓一直在想象某個野物在咬嚙自己。她還想,人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失去這種感覺的能力的?她又一次倍感幸運,因為她的愛人正好是那種稀有的類型。與此同時,擔憂也成倍地增長起來。她試著設想云醫體會她的痛苦的情景,但馬上又不敢往下想了,巨大的恐懼襲來。
“小蔓,你在想什么?”
云醫翻到她這邊,摟住她問道。
“我擔心你有一天撇下我。”
“那是不可能的。要說撇下,只會是你撇下我吧。”
“你再仔細想想。”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兩人都感到對方在出汗。
“你能發誓永不撇下我嗎?”小蔓說。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遠方的事。但我很可能只會愛小蔓一個人。”
“那就不要發誓了。我也愛云醫。”
天亮前兩人一塊睡著了。
小蔓向爹爹談起云醫的特異功能。煤永老師說:
“那就是云醫在工作上的創造性的根源。”
他沒有繼續分析下去,而是又拿出酒杯請小蔓喝酒。他說愛情總是值得慶祝的。小蔓立刻感到了爹爹在想什么。
喝了一杯之后,煤永老師鼓起勇氣說:
“如果農姨要同我分開的話,小蔓不會生爹爹的氣吧?”
小蔓突然就流淚了。她不好意思地擦干了淚,說:
“爹爹是我的最愛。”
“還有云醫呢。”
“我不知道您和農姨的問題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還會有人愛爹爹的。”
“可是爹爹已經承受不起愛情了。這對我來說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我女兒在戀愛,一想到這一點就無比欣慰。你聽!”
兩人同時聽到了操場上的哨子聲。清脆,激越,像是有很多人在那邊跑步。
在這樣的夜里,小蔓有一種感覺,就好像這個學校是遠古時代的一個競技場一樣。那是一種特殊的競技,對手之間充滿了揣測,爭奪,也充滿了迎合,奉獻。操場盡頭懸著一面鐘,每隔半小時就會報時。
“小蔓,加油!”煤永老師輕輕地說。
“我的朋友丹織,是一位天才教師。”小蔓突然想起來說。
“嗯,你說得對。”
“為什么我就做不到像她那樣冷靜?我多么想學成她那個樣。”
“我也這樣想。”
“可惜我太不爭氣了。”
“爹爹認為你做得很好。令人意想不到的好。”
“又吹捧我了。再見,爹爹。”
她在校園里漫步,她不想馬上回宿舍。
“小煤老師,新一茬茶花又開放了,你不去看看嗎?”校長說。
“不,我不忍心去打擾了,夜晚多么靜謐。校長,您對我和云醫不滿吧?”
“我對你們倆非常滿意。你們這些青年,是學校事業蒸蒸日上的保證。你瞧,那不是他嗎?他跑得多么賣力!這都是因為你啊。”
校長拐到通往他宿舍的那條路上去了。小蔓想,校長想要看見什么人就可以看見,隨時隨地。她聽見他在同人說話,對方居然是尹伯!尹伯的聲音有點不安,難道要出事?
小蔓跑回了宿舍。
云醫正在燈光下看書。他剛回來不久。
“剛才我看見尹伯了,他在同校長談話。”
“他老不放心我,他太善良了。”
“農姨有可能同爹爹分手。”
“如果我是你爹爹,我很可能受不了。”
云醫說這話時兩眼發直,小蔓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不安地在桌面上游走。
“我愛他倆。可是好人在一塊不一定就會長久。我想我爹爹是那種人,無論什么不好的事在他身上發生了,他都能受得了。他希望我別像他。”
煤永老師的消息對云醫打擊很大,他沒有心思工作了。他同小蔓站在窗前,茫然地面對著眼前的黑暗。他倆同時聽到校園里有許多聲音在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地涌向他們的窗口。最鮮明的一個聲音是尹伯的,他在高聲呼喊:“他!他!他……”
“那是尹伯,為什么?”小蔓在云醫耳邊悄悄地說。
“噓,聽。”
回應尹伯的呼喊的是校長的嗓音,不知為什么嘶啞得厲害。
“我們,我們,啊……”校長說。
小蔓開始微微顫抖,她和云醫緊緊相擁。
后來那兩個人的聲音遠去了。只剩下一些亂七八糟的嗓音,什么意義都聽不出來。云醫的雙手汗津津的。
“我們多么渺小……”云醫嘟噥著。
“不,不對!”小蔓反駁他,“我們能夠愛,這有多么了不起!”
“所以我才愛你嘛。就因為你能。”
在小蔓的感染下,云醫振作起來了。
“我還覺得爹爹并不像他自己估計的那樣。他還有很大的潛力。”小蔓說。
“我也愿意這樣想。他是我們的榜樣。校長、他、還有古平老師等,他們是偉大的人,是一些先驅。”云醫回應道。
“我們多么幸運。”
“小蔓有問題了嗎?”張丹織問她。
“不是我的問題,是爹爹,我老擔心他。”
“你的爹爹,又堅強又冷靜,不會有問題的。你擔心他是因為你愛他。愛情這種事,說不清。我沒有過你們那種體驗。小蔓,你的生活值得我羨慕。”
“你才值得我羨慕呢!連我爹爹都這樣說。”
張丹織紅著臉沉默了。
這時小蔓卻在想,她自己的生活真的值得人羨慕嗎?確實,像她和爹爹這種生死相依的關系在常人當中并不很多,可這也主要是因為爹爹的付出,她自己并沒有付出什么。是爹爹使她的生活變得令人羨慕。而她自己做得并不好,甚至令她自己羞愧。可丹織為什么紅臉?難道她也看出了這一點?
“丹織,你快戀愛吧。像你這樣的不戀愛太可惜了。”
“我這樣的是什么樣的呢?”
“是我見過的里面最好的。”
“你這話給了我一點信心。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別忘了找老朋友訴說啊,小蔓!”
“我一定不會忘記的。”
從丹織房里出來,小蔓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一下子有了這么多愛她的人,是因為她的事業嗎?是,也不完全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從前并不完全懂得愛,她在情感方面開竅得很晚。哪怕是目前,她也還在學習的過程中呢。
一個小小的黑影躥出來,差點絆倒了她。
“松明,你到哪里去?”
“小煤老師,我想找那朵白茶花里面的花王,找了一天還沒找到。我是清早看見她的,為什么找不到呢?”
“可能她改換了形象吧。你沒考慮這一點嗎?”
“我的天!您要是早提醒我就好了。我差點發瘋。改換形象的事常發生嗎?”
“不常發生,但有過的。”
“啊!”松明同學怔住了。
“可以試著去適應。比如說,看看別的花兒……”小蔓說,“你遲早會找到她的。多看看。”
“謝謝小煤老師。”他垂頭喪氣地說。
他轉過身,往自己的宿舍的方向走去。小蔓感到了他的悲傷,同時也在心里為他高興。這是一位未來的種子選手。她想,培育茶花這項活動是她目前最大的成功。這些個日日夜夜,她和她的學生們幾乎是同呼吸共命運。還有她的個人生活,也奇妙地同她的事業聯系得這么緊。
今夜云醫在學校值班,就待在城里了。多少天來,小蔓第一次不急著回去工作。在這個美麗的月夜,發生在松明同學身上的事太令她激動了。她在冥想中同他對話,心潮澎湃。
“白茶花和紅茶花誰更美,松明同學比較過嗎?”
“沒有。”
“為什么不比較一下呢?”
“因為我愛那朵白色花王啊。如果不愛,也許會去比較吧。”
小蔓來到花圃,發現那些茶花早就凋謝了。也許松明同學說的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她坐在茶樹旁的木椅上,想著小男生和花兒之間的那種交流,不由得有些惆悵,有些小小的絕望。積肥,漚肥這一類的往事又浮現在腦際,那是多么漫長的憧憬啊。如果不是來這里當教師,她現在說不定還像從前一樣無知呢。啊,那不是尹伯過來了嗎?她站起來。
“尹伯,您好!”
“我又來了。我這幾天總在掛牽云醫。”
“謝謝尹伯。云醫知道您在掛牽他,他也在掛牽您啊。您過得好嗎?”
“還不錯。山里的生活是安靜的。你告訴他吧,說我回去了,不再來打擾他了。你可以對他說山里的事都處理好了。”
小蔓目送著尹伯遠去。在暗藍的天空下,那小小的身影若隱若現。他是從山里來的,也就是從云醫的祖先的居住地來的吧。那種地方,獵人與獵物住在一起相安無事,當然也用不著獵狗。
小蔓走出花圃時,遇見了久違了的古平老師。
“小蔓,你在神游啊。我可是忙得焦頭爛額!云醫老師太棒了,拉著我們一大群人往前奔!”
“您同他合作得愉快嗎?”
“豈止愉快,他是我們的發動機!我常想,這也是小蔓的功勞啊。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看出你將來要干大事。嘿嘿,煤永老師的女兒嘛。”
古平老師匆匆地同小蔓分手了,他說還有一大堆工作等著他。
小蔓回憶起一年半之前的那個夜里,她和爹爹一塊去古平老師家的情景。她在暗處微笑著,又有點想流淚。這個學校真是太美了,這里面的風景不是那種表層的風景,而是一眼看不透的,動人心弦的景色。就從那個時候起,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牽引著她進入了此地。也許那之前,她一直就在為進入此地同爹爹匯合做準備?從學生宿舍那邊傳來女聲二重唱,是朱閃和黃梅這一對好友,不知道她倆唱的什么歌詞,在這樣的夜里,那歌聲給小蔓帶來一種欲仙欲死的激情。她終于流淚了——仿佛是沒來由地。
她一抬頭,看見她的那間宿舍的燈亮了。云醫提前回來了!
小蔓的內心歡呼起來,一路小跑著回宿舍。
責任編輯 李倩倩
題 圖 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