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清晨,腫瘤醫院電梯口的排隊盛景,在這一帶已是聞名,乍一眼看上去,真像舊年里弄堂口打豆漿油條的場景,又或者是逢著中秋節慶前的鮮肉月餅攤。香噴噴、油膩膩,日常的秩序里帶著一日之計最初的期盼,全然光明的,一點不哀愁。若去的時日久了,就會知道,無論是電梯標示的哪一層,電梯門打開時瞅你第一眼的病號,很可能明天就見不到了。他或者是走了,又或者是永遠地走了,即使他看起來比懨懨窩在病床上的那一些人要有希望。這也沒什么,老話里說,商人重利輕離別,其實這里才是。
有個女人的聲音常常穿插于此間,在電梯門尚未關閉時。“關什么關啦哦喲,講過不聽的,開著不要動!”有點兇相,眾賓客只聞悍聲不見其人,滿滿當當都空等著,誰都不知緣故。數分鐘后,才會突然擁入一些或咬著蘋果、或咬著餐飯的女人,年紀都不大。她們看起來是這棟大樓里最皮實的人了,沒有心肺。雪雁遇見這事情好幾次,全沒細想,她從年輕時候起就最討厭坐電梯,受不了這種升降的壓迫感。好在一輩子也沒條件住進電梯公寓,落得太平。
尤蕥的床位是靠窗的。她第一天見到雪雁就說:“儂幫我倒點水好哇?倒在暖水壺里,不要去用熱水瓶。”她每次都這樣說,嫌鄙醫院里人人都用的熱水瓶不干凈。她連熱水瓶都受不了,更不用說病房的公用馬桶、洗手臺。人都瘦成一根竹竿子了,夜里肚子痛醒上廁所,都不忘記拿一塊小方巾,在馬桶圈上擦一擦,最后再扔掉。這些白色的小方巾,都是雪雁帶給她的,源源不斷。尤蕥很喜歡,問她都是哪里弄來的那么多小方巾,雪雁說:“喏,我們十幾年來到飯店吃飯的擦手巾,每趟你都叫我帶回家,汰汰清爽擦玻璃窗,你記得哇?那么多年積少成多,沒想到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我都幫你消過毒了,開水燙了不要燙,你放心用,有的是。”尤蕥聽了就笑笑,輕聲說:“他們都邋遢得要命,你不要看他們人不像人,都是病的。這個毛病走得快,床的輪替也很快,都是托關系才進得來,每一個都是。”雪雁不在乎他們,也不在乎關系。短短兩個禮拜,她已經見過幾個好端端走著進來的人,突然就沒了。上午沒的,下午床位就來了新的人。但雪雁故意不去記他們流動的臉,她心里一直都相信,尤蕥和那些人是不太一樣的,命數也不會一樣。
雪雁是和尤蕥弟媳一起輪班照顧的,下午尤蕥的老先生會來陪,周末有兒子。一切都是尤蕥做的主,仿佛除了病魔,世界什么都依著她,她還要一個勁地體諒上班的兒子。現在的小孩,雪雁看也看不懂,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譬如尤蕥的兒子峻峰,尤蕥入院第四天做穿刺時,他就說:“姆媽我累死了,我要去健身房跑跑步。”尤蕥痛在身上,心下又舍不得兒子,這才撥了雪雁的電話,說:“你聽了千萬不要著急,這下是我要找你來幫忙了,本來我誰也沒說,又不是什么好事。”雪雁聽完腦子一片空白,掛了電話就哭了一場,喃喃自語 “怎么會這樣的啊,她那么好,那么好。”雪雁哭著哭著血壓就升高了,緊趕慢趕跑到醫院,滿腹的悲痛欲絕。尤蕥見到她卻沒什么表情,不過是軟軟地遞了個暖壺給她,說:“雪雁來了啊,幫我灌點熱水。”那會兒,她還說得動話,腦子也煞清,冷靜得近乎薄情。她對雪雁說:“迭只毛病真叫頂頂討厭。開刀最多兩年,不開刀就一年。很多很多都是三個月的。我覺得還是不開好,開刀我真的吃不消。我老了,體質也不好。我又不是農村里出來的,平日里也不鍛煉,身體搭不夠。”
上海話里說“頂頂討厭”,多少有一點嬌嗔的意思,雪雁第一次覺得發嗲的話原來聽來那么兇險,心里一陣寒涼。其實在雪雁看來,一切都是從尤蕥做了胰腺穿刺過后才真正開始的。穿刺以前,尤蕥還會偷偷回家洗個澡,甚至入院第二天還帶感冒的老伴去自家醫院里看病拿藥。但胰腺發了炎后,幾天不能喝水進食,她真正像個病人了。尤蕥發著燒,又多日禁食,人像根折斷的筷子一樣佝僂在床上,幫過年時見到她時已大不一樣,甚至幫入院時也不一樣。一米六八的高個子,只剩下八十幾斤肉,多數像是餓出來的,而不是病出來的。胰腺到底是什么啦,雪雁也不是很懂。就是依稀記得,二十年前有個女鄰舍就是痛死的。痛死前一直罵老公,“你有什么用,房子也是我單位給的,女兒也是我在養,醫藥費也是我單位出,我死了你們怎么辦,生惡毛病的怎么不是你。”但那個女人也是個好女人,身體好的時候從不這樣說話,她唯一的女兒在她過世那天暈了過去。最后只讀了中專,要是她活著,女兒怎么樣也能逼上高中的,她那么要強。雪雁想到這些陳年舊事就眼睛紅了,她有多少年都沒有想到這個鄰居了。人死了就都被忘記了,人最無情。仔細想起來,緊急的時候,那個人還相幫雪雁接過女兒、落雨了幫雪雁收過衣服,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幫過雪雁做過那些事。現在雪雁的女兒也三十歲了,二十多年來,雪雁居然一想都沒想過她。春夏秋冬、喜怒哀樂里,那個人早就像被橡皮擦滾過一樣消失殆盡。沒想到終于記起來的時候,雪雁才突然有一點懊悔,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家。
想起來,這對苦命父女搬走很久了,如今舊屋子出租給了外地人。房東是誰,雪雁其實也搞不清楚。
尤蕥還幫雪雁解釋,這個病只要開刀,就是八個小時的大刀,連著脾、連著胃,身上至少要插六根管子,怎么吃得消。預后也很差,隔壁那個開好的,就差一根導尿管沒有拔掉,有天上廁所,憋了一憋,大出血走掉了。輸血5000cc,沒救過來。
“馬桶啊,他們后來是擦過了,”尤蕥說,“但我還是用了你的小方巾,再擦了擦,才敢坐上去。洗澡也是啊,等他們都洗完了,我就都沖了沖……”尤蕥說到這里,好像忽然又痛起來,皺著眉頭,就不再說話了。
那個人,雪雁三天前還見過,她努力回憶了一下面孔,像是記得的,以為他快好了,后來沒遇上,以為他出院了呢。
雪雁來不及傷感,只幽幽地說:“唉,是要沖的。清爽點。心里也舒服一點……”像安慰尤蕥,又像勸自己。
護士來換針,舉著瓶子問:“叫什么名字?”尤蕥緊閉眼睛,雪雁幫著回答了。護士說:“家屬是嗎,做過CT以后你們還欠著3800塊錢哦,明天不付錢的話,沒有藥了哦。”
尤蕥艱難地翻了個身,還是不說話。雪雁略有些尷尬,就說:“知道了,會付的,你這個醫生怎么這樣說話的。”
2
三十年前,躺在病床上的是雪雁。相幫灌水的是尤蕥。老話里說,風水輪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尤蕥幫雪雁接生的時候,兩天一夜順轉剖,雪雁痛到撕心裂肺,身邊剛剛好一個親人都沒有。她吃痛,沒有像別的產婦一樣嗷叫“男人都不是東西”、“誰再生小囡誰是豬”。雪雁本來就不想結婚也不想生,丈夫臨走前留下了這樣一檔子事,她從得知懷孕的第一天起就不知道是喜是悲。痛到麻木的時候,雪雁覺得自己這樣赤條條地蜷在一汪不知道是血水還是羊水里,是老天讓她體會女人終極的命運就這樣寒涼。如果真的這樣死在手術臺,也沒有什么好怕的了。雪雁臉上汗水夾著淚水,模糊一片。下身恍惚有風吹過,帶著刀尖。
尤蕥當時沒比雪雁大幾歲,幾次想問又不敢問,最后還是問了。“送你進來的人呢?”
雪雁答:“我妹妹有點殘疾,妹妹也在生,她比我要危險,家里人都在妹妹那里照顧了。”尤蕥問:“先生呢?”雪雁說:“……又到日本去打工了。”尤蕥是直腸子,還想問,看雪雁虛弱又可憐,終于忍住了,只給了她幾塊餅干說:“干凈的,我自己吃的,你好壞塞一點,不然一會肯定沒力氣。”
雪雁懷的是女兒,許多事也沒什么可問,尤蕥見得多了。但尤蕥心里想,像這樣正正經經又真沒人照顧的女人是真作孽,像自己。早十年尤蕥生兒子的時候,父母早逝,老公調到北京,婆婆在外地照顧同時要生的弟媳。大家都覺得她到底是醫院的人,總會有人照顧的。她生完看到一堆惡露衣褲耀眼地堆在床下臉盆里,一陣心酸,但咬著牙沒有哭出來。眼下的雪雁就像把她的人生演了一遍,尤蕥對她說:“你也不要想太多了,過了就好了呀。還好母女平安。”像是在安慰從前的自己。
“那個……我來幫你洗,要是你沒有替換的話。”尤蕥補充說。雪雁聽了一愣,轉頭沒有忍住,倒嚶嚶哭了起來。邊哭還邊說:“尤醫生啊我沒什么可以給你啊。”尤蕥就笑了,說:“你怕什么啦,我自愿的不可以啊,對了你妹妹是怎么回事啦?”
“年紀小的時候失戀,跳樓過。摔壞了。”雪雁還在哭,像是在難過。
“人沒死哦。”尤蕥說,“呵呵,那么你倒有的苦了。”
雪雁聽罷哭得更兇。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她說過,無論多難過,她都覺得自己沒資格那樣想。但雪雁心里怎么會不知道呢。往后的三十年風雨里,她熬過了離婚,熬過了父親病逝,終于把女兒拉扯大,已經不再會因為怕別人覺得自己不夠懂事而不敢想任何事。她苦了那么久,到頭來終于可以說,這一世人生里寥寥就這么一個人是從頭到尾真站在她這邊的可憐她的,如今這個人要走,雪雁實在舍不得。
如今雪雁問起尤蕥:“你有什么東西要我洗嗎?”多多少少牽帶著三十年前的恩情,但眼下的尤蕥,倒是已經虛弱得看不太出來到底是想到過從前,還是只顧得上眼前。雪雁對女兒說:“你尤蕥阿姨老早接生你的時候,人生得多好看的,一雙大眼睛,尖下巴,人又高……”女兒嗆她:“姆媽,你生我的時候怎么盯著人家醫生的臉看。”
她是不會懂的。雪雁心下嘆息。生她多不容易,她卻不知覺。尤蕥是第一個抱出女兒的人,幫她洗身體,也幫自己。孩子小的時候,尤蕥從家里拿出自己的舊衣物,給女兒做尿布。逢年過節里,雪雁總要帶著女兒去尤蕥家住一晚,尤蕥也會帶著兒子到雪雁家里玩。那些年里,日子雖然很不好,但真是平安。雪雁有時當尤蕥是大姐,有時敬重她是醫生,有時又只當她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不知道尤蕥當她是什么,她一直以為自己也不在乎。
“媽媽要是生病了,你會去健身房跑步嗎?你會去旅游嗎?”雪雁問女兒。
女兒想了想說:“你這么問肯定是希望我說我不會的咯。”
她是真的不懂啊。雪雁心想。
但她也不怪她。兒孫自有兒孫福。
女兒忽然問她:“媽媽,峻峰哥哥不是很有錢的嗎?怎么會讓尤蕥阿姨住在這樣的病房里,亂哄哄的誒,都是病人在叫的聲音。廁所又臟,還有家屬甩著濕頭發進病房吹吹風機。”
“你不要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托了關系進來的。”雪雁轉述著尤蕥的話,也轉述著尤蕥的語氣。但另一句,是她自己打聽來的,“頂樓的vip病房要15000塊一天。那里只有這兩種病房。你說怎么辦。”
女兒撇撇嘴沒有回答,轉轉又去自顧自滑手機。其實雪雁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些難堪的問題她都不細想。尤蕥性子急,剛進醫院的時候就說過,就把自己的錢看光不看了,老伴的錢都留給兒子。她雪雁相幫尤蕥去辦了大病醫保,也是尤蕥自己想到的。尤蕥有時看似皺眉昏睡,但會突然意識到什么就立即打電話給兒子:“姆媽股票慢點都退出來交給你了,你和你爸爸什么都不懂,早點弄好我就放心了。”但雪雁知道,她永遠放不落心了。
這樣的事發生很多次,往往,雪雁只能在一邊沉靜地剝芒果、琵琶、獼猴桃……尤蕥有時吃一口就不能吃了,趕緊叫她連皮帶殼都帶回去,自己又蜷過去睡,全然不顧禮貌。雪雁替她溫水、洗碗勺、沖熱水袋……兩個人有時什么話也說不了,就你看看我,我瞄瞄你。雪雁心里有些難過,灌水的時候,洗毛巾的時候,忽然眼淚就流下來了,但她咬著牙對自己說,不要害怕,要對她好,要珍惜。
3
現在的醫院,都不許病人多住一天。尤蕥化療完的當天就回家了,峻峰已經請了阿姨做飯。照例是雪雁與她弟媳輪班,兩人一天隔一天,幾乎碰不到。尤蕥的老先生,從先開始怔怔木然,到后來也陸續沉靜下來。這一生他沒學會照料自己,尤蕥有精神的時候就一直數落他,他就挺著罵,讓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時他在陽臺里看看花,一言不發。有時上廁所時間很久。這些場景,雪雁仿佛二十年前見到過,又仿佛有那么一些不同。
過年的時候,兩家人吃過最后一頓團圓飯。是年恰好輪到尤蕥家做東。那時尤蕥已經暴瘦,雪雁買了一件真絲披肩給她,她硬是不要。說現在瘦了穿在身上晃里晃蕩,不像樣子,叫雪雁帶回去。雪雁也不肯,想好是送她的新年禮物,只是沒想到尤蕥忽然瘦了二十斤,穿總歸可以穿的,兩人推來搡去很久。尤蕥斷然說:“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你有發票就去退了好了,我不要你的東西。”雪雁聽了就有一點傷心,本來無所謂的事,尤蕥不喜歡她也可以自己穿,但尤蕥說這樣的話,像是在辜負她。雪雁只得收好衣服,有一點熱臉貼冷屁股的錯覺,當時委屈得差一點就要哭出來。要說犟,雪雁真的不是尤蕥對手。
尤蕥其實也有點下不來臺,就忽然從抽屜里拿出一條圍脖,看起來像是貂。她拉過雪雁的手,摸著說:“硬哦,不靈的呀,兒子買的,肯定又被人騙。難看倒是不難看。”雪雁忍過那陣鼻酸,硬說:“好看的好看的,兒子心意呀。能想到就很好啊,我女兒都想不到這么細。沒結婚真都是小孩子。”
“那我也不會戴的。癢。”尤蕥抱歉地笑笑,像是在暗示雪雁這兩件事的關系,這件事就能算過了。
如今尤蕥自己說,年前其實她已經住到自己醫院檢查,一切正常,獨獨漏掉一項,是因為地段醫院沒有檢測機器。都是命。雪雁說:“那個時候查出來就好了哦。” 尤蕥答:“好什么,也是一樣,這個毛病頂頂討厭,查出來早,也是化療、開刀,開了刀,以后也很差。我過年的時候跟你說,查下來都正常,我大概還可以活十年,現在看起來,大概就一年了。縮得像洗過的純羊毛衣裳了。”
雪雁不知道說什么好。就相幫尤蕥按按被角,墊好枕頭。有時候尤蕥叫她打開衣櫥,拿出哪件衣服包好,多數也是舊年里雪雁送給尤蕥的。大的有披風、大衣,小的有圍巾、絲巾。尤蕥知道雪雁報恩,她自己下手也很重,雪雁給她的,她都加倍還給雪雁的女兒。現在她想到什么,叫雪雁帶回去,雪雁一爭都不跟她爭了。有件大衣,尤蕥叫雪雁拿出來包,雪雁一聲不吭地折好,尤蕥又好像反悔了,說:“這件我還蠻喜歡的,你前年送給我的。我只穿過兩次,今年里只穿過一次,也沒有洗呢,過年的時候,我就用干凈的布擦了一擦。我想想,你和你女兒都沒我高,大概也穿不了,算了,你還是幫我放回去。慢點叫他們……再說。”
雪雁于是又透開,放回原處。她想到尤蕥省略的話里有些什么呢。“燒給我?”還是別的什么。雪雁沒忍住,背過身偷偷地哭了。
4
開刀前尤蕥讓雪雁來了家里一整天,幾次化療雖然辛苦,但她看起來精神較先前好些,夸自己能吃能睡。前幾天峻峰還開車帶她和老伴去世紀公園玩了一圈,他們站在一起拍了照片。峻峰請他們兩個吃了一頓,尤蕥喝了點咸粥。“你知道我年輕時候最喜歡吃肥肉,”尤蕥對雪雁說,“百年后大概能看到很多豬玀在鬼門關里瞪著我。”
“那我百年后看到的是一個動物園咧。”雪雁也笑說。兩人像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許多往事在雪雁腦海中呼嘯而過,她知道這些風風雨雨同樣在尤蕥心里倒帶過一次。雪雁知道尤蕥特為叫她來,是要和這間屋子道別,她肯定已經不那么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回來了。叫雪雁再來做做人客,說說家常,有一點告別的意思,也沒有那么明顯。想起來,那些年里,兩人在一起做過多少瑣碎的事情啊,剝鰻鲞、剝蠶豆,勾在一起拍照片,裝模作樣做股票k線圖,也推推搡搡吵過架。兩人在一起為小孩的高考操過心,婚姻操過心,但到頭來都是慫相,你也不敢說,我也不敢提,最后只好互相安慰,老了眼睛一閉什么放心不下的都要放下。
雪雁還記得前夫從日本回來那會兒,女兒已經要上小學了。夫妻兩個人度過了貌合神離的一年,他終于提出離婚。雪雁當時已經不是特別難過,她覺得自己已經離婚很久了。她帶著女兒在尤蕥家里躲了幾天,前夫還氣勢洶洶來興師登門問罪,嚇得當時已經念高中的峻峰兢兢關上房門。尤蕥說話沖:“我看你們還是離婚的好。雪雁為你吃了多少苦。”前夫也毫不客氣反嗆:“人家勸和不勸離,你們知識分子最反動。你活該文化大革命被整死了大人。”
時隔多年,雪雁想到這話還是背脊發涼。她已經有點不記得自己后來是怎么走出尤蕥家。有沒有說再會。但尤蕥從來沒有對她提過這件事。
“肺腺癌有個靶向藥,我叫醫生幫我用用看。但看上去也不是效果很好。” 尤蕥平靜地說,“我還叫老頭子幫我報名參加癌癥俱樂部,但是你曉得,里面的人譬方生甲狀腺癌啊、乳腺癌啊、腸癌啊,醫療水平都比我這個要好。不過我在醫院里就這點好,如果實在痛得吃不消,我可以叫他們開點止痛劑。你上次說人參什么的,你不要去幫我弄,我不喜歡的。”
雪雁就笑笑。這一個多月來,她已經學會了一種新的笑,又尷尬,又熟稔。她這輩子從前從未這樣笑過。
“我會幫你照顧他們兩個的。”雪雁忽然說,“你放心,只要我在,還有女兒在。”
尤蕥不響。
隔一會,尤蕥從五斗櫥里拿出一個盒子,交給雪雁,說:“我叫老頭子整理了你留在我這里的東西,照片啊,信啊。你記得哇,以前我們還寫信的時候,你的我都留著。但是我現在已經看不動了,你要嗎?你要你就拿著,其實我半年以前就拿出來看過一遍。辰光過過真是沒感覺。爸爸媽媽的東西我都沒有留的那么多。你也知道,那個時候留不住東西。現在就可以給你了。”
“那個時候……”雪雁說,“離婚的時候,我不該躲到你這里來。不該讓你聽到那些話的。”雪雁伏在尤蕥腿邊。“我怎么都覺得對不起你。從你遇到我,你幫我,我就一直在給你添麻煩。我還不清了。”
“瞎講有什么好講。”尤蕥說,“我也看不到兩個小的結婚了,看不到他們的下一代。你要幫我看,以后做夢告訴我。”
雪雁就又笑笑。
尤蕥也笑笑。
5
雪雁送尤蕥再入院時,病房里的人完全換過一圈。她和尤蕥老伴交接班,老先生說今天的粥是兒子煮的,剝了蝦子。尤蕥開心得不得了,說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吃到兒子做的飯,眼睛閉了也沒有遺憾了。
她出門時,老先生追出來說:“雪雁你好走,你辛苦了。”雪雁笑笑說:“都是自己人。”電梯門打開時,雪雁進去就按了關門,心下恍恍惚惚。猛然聽到門外有人喊“哦喲有毛病啊,說過幾遍了不要關不要關……”心里一沉,但也不想理會,任憑那個兇悍的女聲漸漸地從電梯井消失。就今日特別不想理會。
回家的時候,雪雁忽然覺得有些異常,又說不上怪在哪里。這可是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了,新村里大部分人,不是在九十年代發達搬走了,就是在兒女成家立業之后改善了條件。只有雪雁還住在原地。她知道二十年前這里每一戶人家大致的喜怒哀樂,甚至聞著菜香就知道哪家今天是誰下廚。但這些記憶有什么用呢。
開鐵門的時候,雪雁覺得樓道里暗暗的,像籠著一層蚊帳。轉身才發現,樓道的窗戶前被堆了一個兩門衣櫥。完完整整地擋掉了自家南北通的窗口。她氣不打一出來,狠狠地敲著鄰舍的門。
“你怎么好把衣櫥放在樓道窗口的啊?”雪雁對著一個滿臉疲憊的女人大喊,她身后還跟出了直到她膝蓋的女孩子。
“阿姨啊,家里放不下了,先讓我放一放好嗎。等我家男人回來了,我叫他搬走。”
“你男人什么時候回來啊?”雪雁問。
“大概下個月……大概半年,我真的不知道。”那年輕女人回答。
“你有毛病啊,你男人要是永遠不回來,我們家就永遠不能空氣流通了嗎?”
年輕女人怔怔的,忽然蹲下身來哭了。她哭了,女兒也哭。撕心裂肺。這場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雪雁一驚,她忽然想起好多往事,腦海中呼嘯而過種種刺耳的聲音。像老鄰舍咒罵沒用丈夫的哭聲,前夫咒罵尤蕥的惡薄聲,腫瘤醫院電梯里粗悍的護工聲,三十年前的產房里一聲聲慘叫,年輕的尤蕥從她床下拖走裝著惡露的搪瓷臉盆聲……雪雁抬頭看到那個突兀的兩門衣櫥應該也和她差不多年紀,飽經風霜,滿身月色。它特別茫然地佇立在此,滿腹委屈。而它的櫥頂……居然還放了一盆蘭花。生生地,生生地擋住了這個逼仄樓道里全部的陽光。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