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在瓦板房頂上悄悄來臨。
氏拉伊爾莫緊貼著補加拉的胸膛,其內心深處充滿傷感。
我們又將受一天活罪。
那就受一天活罪。
補加拉撫摸著氏拉伊爾莫的秀發(fā),其臉孔無限悲凄。
如果在未來的日子里,真像別人宣傳的那樣,每天二兩牛奶,兩個煮雞蛋,米啊面啊肉啊你隨便吃隨便拿的話,那該多好!氏拉伊爾莫一聲聲悲嘆。
那是一九六0年的夏天。
氏拉伊爾莫和補加拉是一對小夫妻。
氏拉伊爾莫二十一歲,擁有一張葡萄般生香迷人的臉。
補加拉二十四歲,擁有一條懸崖般偉岸壯實的身板。
他們結婚已有兩三年。
本來,他們想,等結了婚,也許就趕上共產主義的美好生活了。
他們沒有趕上共產主義的美好生活,卻趕上那個年代獨有的“三年困難”時期。
村子里很多人都餓死了,他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女兒沙麗也夭折在饑餓中。
前個月,他們的父母雙親由于受不住饑餓和勞累的折磨,沒相隔幾天全都去世了。
他們對未來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絕望。
他們想,與其這樣一天天干耗著,苦熬著,倒不如狠下心來一閉眼死掉痛快些。
但是,要死也要成個飽死鬼罷!不然到了陰間依然又累又餓。
他們打算狠狠地吃一頓飽飯后一個人找一根繩子,一起吊頸自殺。
他們這樣想著。于是,就盤算著怎樣成個飽死鬼。
三天前,這樣的機會突然來到了。
由于生產大隊里保管糧食的老頭兒畢古艾格拉肚子,一時間無法保管生產大隊的糧食了。補加拉成了這個缺補。
在那個年代,當糧食保管員是個肥差。
所有的人都餓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而糧食保管員,保管著集體的那么多糧食。順便(偷偷地)一天舀一碗到自己家里去,到了夜深人靜時悄悄地煮來吃,燒來吃,或又是煮又是燒……是不會有人發(fā)覺的。
一天又過去了。
補加拉赤裸著身子,半摟著氏拉伊爾莫的肩膀。
老頭兒畢古艾格的肚皮痛會不會明天就好了呢?如果好了的話,我們應該趁肚子還飽的時候離開這個不是人能活得下來的世界!
唉,誰知道?也許,哦,不是也許,是但愿。但愿畢古艾格的肚皮痛一輩子都好不起來。
氏拉伊爾莫把臉溫柔地貼在補加拉的胸膛上,聲音低沉而傷感。
如果那樣的話,我們這一輩子不愁吃飽肚子了。
這樣當然最好!但是,畢古艾格這老頭兒的肚皮會聽我們的話么?
他的肚皮聽不聽我們的話是他肚皮的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稍稍的——偷偷的,有這么一個朦朧的希望罷了。
也是,我們就祈禱讓希望成為現實吧。在頭上三尺,也許有什么神靈會幫助我們實現愿望的。
在想象間,或恍惚間,補加拉兩口子已經脫離了饑寒交迫、勞累交加的世界了。
二
一天,兩天,三天。
時間一天天過去,陽光一天天火熱。
補加拉兩口子的精神一天天飽滿。
氏拉伊爾莫沒有血色的臉腮一天天紅潤起來了。
肚皮貼著脊背的,也不知哪時候才可以吃一頓飽飯了?
鐵沙老爺六十七歲,皮包骨頭,只有兩個眼珠子在眼眶子里骨碌碌轉動。他坐在墨綠的莊稼地頭,又一次夢囈般嘮嘮叨叨。
假如哪天有糧食了,可真恨不得蒸一甑子包谷面面飯,把自己的腦殼插在里面吃個夠哩!
鐵沙老爺看了周圍坐著的人,繼續(xù)展現自己的夢想。
哎喲喲……
周圍坐著的人來了一陣沒有什么力氣的竊笑。眼下,和在牛屎巴里的一粒包谷籽都叫人稀罕哩!蒸一甑子包谷面面飯把腦殼插在里面吃個夠,簡直異想天開。鶴基拉村莊里阿育家兩口子為了一根海椒都可以大打出手的哩!
我相信有一天,我們會吃飽飯,穿暖衣的。
那是當然!我們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跨到共產主義社會里去了的。在共產主義社會里,可是各取所需,自由勞動哩。
就是。一個人活著自己不給自己希望,別人是不會給你希望的。況且,現在的人民政府一直給我們這種希望哩。
這是一塊離村莊差不多有一里遠的包谷地。
包谷地里生長著一望無邊的半尺高的包谷秧子。
野蟬在包谷地邊生長的一棵青岡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那棵樹有十多米高,枝椏茂盛。
參加集體勞動靠工分吃飯的村民們由于太陽光太強,所以全都坐在地邊的青岡樹下小歇。當然,就算太陽光不強,他們也會坐在地邊小歇的。這樣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方面他們都饑餓著,全身沒有什么力氣;另外一方面,那是靠出工記工分吃飯的年代,你再使勁地干活,得到的工分也是一樣的。
坐在苞谷地邊,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一里地外的村莊。
那是一個很早以前就居住著彝族先民的村莊。解放后,曾有一段時間,這里居住過山外來的工作隊,但沒住好久就搬走了。這個村莊叫鶴基拉,居住的四十多戶人家全是彝族。
鶴基拉人口雖然不多,卻是一個獨立的生產大隊——鶴基拉生產大隊。村莊里的房舍大多是茅草房和瓦板房,成“之”字形布置在一塊斜坡上。村莊下方有一塊大磐石,大磐石旁邊有一塊半畝地大的場子。場子是開會或分派各種勞務專用的,所以被稱之為開會壩。有時,開會壩也被當作露天電影院。村民們只要看到開會壩前面的大磐石上掛有白色的電影幕布就激動得不得了。作為山里人,電影可是一種讓人不可思議的東西。一張小小的幕布里,奔跑著那么多的人,還說著話,還背著槍打仗什么的。在那個年代,如果要問活著還有什么偉大的意義的話,應該是每個月能看一場電影吧。在開會壩的右上方,有一座占地面積一百多平方米的青瓦房,那是集體倉庫。集體倉庫旁邊有一座小偏房,那是生產大隊的伙食團。
此刻,偏房的屋頂上冒著一縷一縷的青煙。
開會壩的左上方,也有一座青瓦房,差不多也有一百來平方米的面積。那是生產大隊儲存糧食的房子。此刻,補加拉就在那里面睡著大覺。或許,他還可能做著美夢哩。
氏拉伊爾莫,還是你過得好,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了。
鐵沙老爺看了看神呆呆地望著開會壩那邊的氏拉伊爾莫,心里面有些許的妒忌。
我有什么好的呀?我還不是你們一樣累死累活的。
氏拉伊爾莫轉過頭來瞟了一眼鐵沙老爺,臉上不怎么高興。
你妒忌個啥?你這個鐵沙老爺,有本事你也去當一當糧食保管員?
氏拉伊爾莫旁邊坐著的幾個婦女嫌鐵沙老爺的話多,毫不客氣地諷刺挖苦鐵沙老爺。
野蟬也似乎怕太陽,此刻噤聲不叫了。
鐵沙老爺本來想輕輕松松地絮叨絮叨,想找點什么安慰的話說,卻被幾個婦女諷刺挖苦一通,所以不開口了。
氏拉伊爾莫呢,感激地望了望身旁坐著的幾個婦女,然后,又開始抬眼望開會壩那邊的房子。她在想,到了晚上,她和她的補加拉會不會又偷偷地煮東西吃,然后,又偷偷地干那種事。她在想,她的補加拉對于那種事,似乎越來越熱衷了。也許,沒過好久,她就可以為補加拉添個什么大胖小子了。
她想著想著,雙眼里流露出甜蜜的味道,靈魂深處還悄悄笑出了聲。
三
下雨了!
雨水綿綿密密,下了一天又一天。
鶴基拉村莊周圍的山溝里,土路上,莊稼地邊,土黃色的積水一支支流淌著,嘩啦嘩啦的,仿佛在唱著一首充滿希望的歌謠,不緊不慢,卻意味深長。
氏拉伊爾莫和補加拉兩口子在自己的小茅草屋里睡著懶覺。
他們睡得“呼嚕呼嚕”的,仿佛兩頭吃飽了草根睡著了的豬,安然坦然。
他們想好好地吃頓飽飯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愿望仿佛也越來越淡然默然了。
好像是下午了,難道我們不去伙食團打點稀粥喝么?
氏拉伊爾莫從木床上坐了起來,用手推了推還在死睡的補加拉。
她的上身一絲不掛,兩座小山峰般高聳挺立的乳房越來越飽滿了。
你又不是饑腸咕咕的,讓那些饑腸咕咕的人去吃好了!別打擾我,我再睡一會兒。
補加拉不耐煩地推開氏拉伊爾莫的手,翻了一半身子,把一個脊背對著氏拉伊爾莫。
我聽說畢古艾格的肚子痛越來越兇了!據鄉(xiāng)親們傳,他可能得了痢疾什么的,活不了多久了。
氏拉伊爾莫把一雙纖長的手放在補加拉半側著的肩膀上。
哦,那不正合你的意么?我們就不用累死餓死什么的了。
補加拉一動不動,仍然半閉著眼。
你這是怎么說話的?什么叫正合我的意?
氏拉伊爾莫不高興了。
唉,我們不說這個。
補加拉揉搓著惺忪的眼睛,翻轉身坐了起來。
我們去看一下畢古艾格吧?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當不了這個糧食保管員的。
看什么看!如果他真得了痢疾什么的,那可是互相傳染的呢?再說了,他推薦你當臨時糧食保管員,也不是他說了算的。主要是平時你老實巴交的,村民們信任你的緣故。
說得也是。如果不是我當這個臨時保管員,而是拿給別人當的話,肯定不會只是自家吃飽那么簡單的。
哦,對了。這幾天我全身懶洋洋的,吃了東西還似乎有點想吐想吐的。
是不?那么,你是身體出什么問題了么?
也許是夏困吧?夏天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兩個星期的。
只要不生病就好。也許,我們的日子會一天天有盼頭了的。
那當然!現在你當了臨時糧食保管員,等畢古艾格死了,你就是正式的糧食保管員了!嘔!嘔!哎呀!我又想吐了!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鬼怪了?要不,我給你找把谷草來做道場?
這不是今天才這樣的,已經四五天了,一直想嘔想嘔的,就是吐不出什么東西來。
唉,也許,你是懷上了的呢?如果懷上了,那可是謝天謝地了!
可是,在這又累又餓的年代,懷上了就一定能生下來么?能生下來了就一定能養(yǎng)得活么?
如果真懷上了,這也許就是這個特殊年代的奇跡呢。我想,我們的生產大隊,還有我們的人民公社會很好地幫助我們的。
補加拉在床上穿著衣服,顯得有些高興。
可一想到我們的女兒沙麗,我就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恐懼啊!
氏拉伊爾莫也開始找衣服穿。她美麗的臉孔上泛起幾分憂郁。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要相信明天。
外面,雨還在下著。
屋檐水一根根的,像防護欄,隔離著兩個空洞與無奈的世界。
地面上,雨水橫流,匯成小溪,向院門外緩緩流去。
四
畢古艾格死了。
那是地里的包谷林正在抽穗的時候。在明媚的陽光下,蜻蜓、蝴蝶、燕子、蜜蜂等在一片又一片綠油油的包谷地頭飛來飛去。包谷林似乎情不自禁,不需要什么風,自個兒涌動來涌動去的。仿佛在向世人訴說,明年的今天,不會再是又累又餓的日子了。畢古艾格就死在這樣即將豐收的莊稼面前,本來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但是,也不知為啥,村里人對畢古艾格的死沒有表示出一絲憐憫。
畢古艾格是得痢疾死的。“痢疾”這個名詞,用彝語來說就是“日熱娜底”。在鶴基拉村世代居住的村民們固有的思維世界里,只有做了有昧于良心的事的人才會得這種無法救治的病。
畢古艾格肯定是貪污了很多屬于集體的糧食的。
畢古艾格被抬到集體火葬地火化的那天,村子里沒有一個人為他流下半滴眼淚。那天下午兩三點鐘,天空突然下起了一陣瓢潑大雨。雨停了,出了太陽。西邊的天空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彩虹。
村民們收工收得早,在大隊長的呼喊下,全部來到開會壩開村民大會。
根據上面的文件精神,從今年秋收開始,生產大隊將不再設公共食堂。我們將按照人口數量和工分分發(fā)糧食。
大隊長是個四十來歲身材高大的男人,狹長的臉上表情堅定。
早就應該這樣干了。
以后,我們大隊的村民都將在自己家里煮飯吃。我希望大家發(fā)揚勤儉節(jié)約的傳統美德,在第二年的秋收還沒有來臨之前,都能夠吃飽飯。
四十來歲身材高大的大隊長繼續(xù)講。
如果在自己家煮飯吃的話,什么野草啊,蘑菇啊,野果啊,只要是能吃的,都可以加進去煮來吃。如果早點這樣干的話,我們大隊也不至于餓死那么多人了。
村民們十分高興。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興致很高。
好了,好了!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各人回家去,好好商量商量。以后的日子嘛,只有越來越好哩!
大隊長聽到村民們埋怨過去的種種不好,便不高興地提高著嗓門喊了起來。
氏拉伊爾莫和補加拉兩口子呢,一直坐在村民們的邊上。
他們勾著腦袋沉思,一言不發(fā)。
氏拉伊爾莫的肚皮已漸漸隆起了,她一臉茫然。
補加拉抱著雙膝抽著悶煙,心里直犯嘀咕,當臨時糧食保管員的美差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