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古玩市場一個藏商的商鋪里,來了兩位派頭不小的客人,一老一少。藏商連忙請他們到里間,客人落座后,藏商親自為客人上茶,說:“請嘗一嘗拉薩甜茶。”
老者點點頭后,熟練地端起藏式茶碗,連喝幾口。他對拉薩甜茶的味道和這位藏商一樣不陌生,從做派和口音,顯示出臺商的身份。他放下茶碗說:“把東西拿出來上上手吧。”
藏商應一聲“啦嗦”后,從柜子里取出一個條形的包裹,放在茶幾上,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部精美絕倫的《末尼全集》手抄本。兩個臺商瞪大眼睛反復端詳,最后嘀咕幾句,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對藏商說:“就這么定了。”
藏商連聲說:“好好,OK!OK!請慢走。”
《末尼全集》共有兩卷,相傳為吐蕃王松贊干布所著,內容為大悲觀世音修行法、藏族歷史、遺教等。盡管這部《末尼全集》的品相較好,但是,從包夾經書的樺木板的包漿和磨損、經書邊緣的破損程度來看,此書經歷非凡,飽經滄桑。
原來這部《末尼全集》在我鄰居家里躲過了若干次的革命運動,如“四反”、“四清”、“文革”等等。書在歷次運動中幸免于難,安然度過,全靠當年書的主人是貧農,還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鄰里們都叫他洛澤叔叔。洛澤叔叔家孩子多,養育了十一個。年年鐵打的超支戶。因為勞動力少,吃基本口糧的人多,年底生產隊里決算分紅時,需要倒補口糧錢,他家是全隊最窮的一戶。所以一般不被劃為“清理”和“革命”對象,洛澤叔叔安全了,《末尼全集》也安全了。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安然無恙,文革期間來了個叫“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這個洛澤叔叔偏偏是個來路不明的人物,成了清理對象。挨了不少批斗,戴過紙帽,跪過有菱角的柴棍和石頭子。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剛解放時落戶本村,不清楚究竟從哪里來的。口音有些特別,但村民們憑口音判斷不了他的來龍去脈,因為當年很少有走出過本區的村民,他們只熟悉鄉音。
運動結束多年以后,村民們才知道他的身世。他出生在昌都,為富商當過馬幫,主要從四川雅安至拉薩馱運茶葉、食鹽等商品,也去過尼泊爾、不丹。一次遭遇土匪,富商的騾馬和貨物被洗劫一空,慌忙中他隨便提了一個箱子,趁夜溜了出來,死里逃生。為了躲避富商的怪罪,他隱姓埋名,流浪到木雅鄉。當年他隨手提的箱子是富商的隨身物品,裝有這部《末尼全集》手抄本。他大致知道這部經書的價值,但是,他再窮再苦也沒有出手變賣。他堅信這部《末尼全集》救了自己的命,那天能夠死里逃生,是《末尼全集》保佑了自己。也擔心這個稀有之物一旦流入市場,富商容易得到線索,以物追人,危及自己人生安全。所以,他非常虔誠而謹慎地供奉和保護《末尼全集》。但是,每次有革命運動的時候,這部經書成了他心頭的一塊石頭,一有風吹草動,找個隱蔽的地方把經書藏起來。在巖窩里、樹洞中、柴堆里、房墻的夾壁中都藏過。由于歷次運動中《末尼全集》始終能夠化險為夷,洛澤叔叔也免遭牛鬼蛇神的帽子,夾縫中求得了生存。
洛澤叔叔非常感激同村左鄰右舍,他經常說:“如果不是大家秘而不宣,他這個寶貝早就付之一炬了!”
文革結束以后不久,這部經書重見天日,終結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每逢過年和重要的佛教吉日里,洛澤叔叔起床后,行動遲緩地仔細洗漱,燒香熏香,慢慢上樓到經堂就坐,小心翼翼地開啟《末尼全集》,結結巴巴地誦讀一兩頁。他的朗讀水平實在不敢恭維,但絲毫不影響表達他自己的虔誠。有一年的藏歷四月八日,洛澤叔叔用盡全力堅持念完了《末尼全集》第一頁的幾行梵文,就感覺渾身乏力,把經書擺放好,往后靠著打個盹,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洛澤叔叔去世五六年了,農村市場經濟日漸活躍,走村串戶的各類商販無孔不入,他們對古玩和有價值物件的嗅覺特別靈敏,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垂涎欲滴的模樣。一個小商販嗅到了洛澤叔叔拼命保護五十多年的《末尼全集》,連哄帶騙花了四百元從洛澤叔叔幺兒手中買走了。小商販以一千二百元的價格轉賣給另一個商販,這個商販把經書帶到拉薩脫手,以什么價格成交的,當地村民中眾說紛紜,不得而知。大家親眼看到的事實是,經手的兩個商人都身患怪病,沒有活過五十就嗚呼了。
這些說法是真是假,不會有人較真。村民們所關心的是這部《末尼全集》手抄本,以后還會有什么樣的經歷?經過何人之手?流向何處?然而,現在他們能做的只有因為失去而扼腕嘆息,為《末尼全集》合十祈禱!祈求她繼續播撒愛的甘露,滋潤人世間的精神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