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

六庫城沒有雪，冬天里只有零星的雨。小寒過后，有關雪的消息從四面八方涌來，令聽雨的心憑空增添牽掛。

一個夜晚，六庫城下雨，“滴答，滴答”，清冷的聲音滑入夜色，恍惚有人隔著門扉撫琴。看到同學在線，心想滇東北可能下雪了，于是問：

“你在聽雪么？聽雪的感受怎樣？”

“有點清寂，有點落寞?！?/p>

同學的回答讓我感到心疼，滇東北魯甸發生6.5級地震，事隔半年，在寂靜的夜晚聽雪，想起消逝的生命，想起需要重建的家園，內心的清寂和落寞，該是怎樣深厚。

這樣的夜晚，人心向往火塘。

穿越時空，撫摸過往，我在聽一場雪。

有一年冬天，我在富和山的鹽馬古道采風，突遇降雪。森林里怪笑聲聲，風狂怒撕扯樹?！案窀瘛?，樹木磨著牙，東倒西歪。雪粒隨風飛，落在發梢，掛在眉毛上。風嘯聲嚇人，粗魯地推搡人。我緊跟著向導腳步，惶惶奔突在原始森林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唯恐樹被風鋸斷后倒下來砸在頭頂上。雪一粒一粒地下，輕靈地飛舞，妙曼地撫慰困在森林里的人。慢慢地，雪紛紛揚揚，不聲不響蓋住森林怪笑，森林里滾動著另一種嚇人的聲音，就像老人沉悶的咳喘聲。我戴上羽絨服帽子，拉鏈拉到下巴處。雪粒毫不客氣地撲到臉上，我不時拿手拂去臉面上的雪。眼前蒙蒙一片白，身后的腳印歪歪扭扭。

雪落手心，那是怎樣的溫柔？我忍不住伸出手，一粒又一粒雪花輕飄飄地落在手上，這粒雪花來不及融化，那粒雪花落了下來，不一會我的手心便有了一捧雪。這是雪啊！握著一捧雪前行，心里漫溢與雪邂逅的幸福。

向導腳步生風，不斷催促我跟上。

這么大的雪！我應該拍攝下來，帶回六庫城讓親友們看看。我拉開攝影包拉鏈，想拿出相機，抓拍雪花飛舞的森林世界，手指僵硬紅如蘿卜頭，握過雪的手掌紅得像一塊烙鐵，僵冷得拿不住相機。只一念間，向導已離我一丈遠。他著急地大聲喊道：“不要命了么？天黑以前不趕到后山，我兩就永遠別想著走出這森林了?！蔽依蠑z影包拉鏈，急慌慌中只拉上一半，小跑著追趕前面的人。

“嘰嘎，嘰嘎”，踩在雪地上，聲音時有時無。一路上，我們沒說一句話，哈出的熱氣成了冷露。急急走路的喘息聲落在森林喧響里，就像小石子落入深潭沒有一點回應。我搓了搓麻木的雙手，掃去眉毛和攝影包上的雪，又急忙手藏入羽絨服衣兜里取暖。向導背著三腳架，要我把攝影包也給他，我搖搖頭婉拒。

路上，我們碰到幾位彝族人，急慌慌地往家趕。誰也不敢停下腳步，大聲打著招呼，互相叮囑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到家。

“家”，這個詞在風雪天氣的原始森林里顯得珍貴，陌生人之間的叮囑異常溫暖。我們下意識地快步走著，目標只有一個：趕緊走到后山去。后山的一戶彝族人家，是我們要奔往的“家”。

雪團團下，森林里的喧響平和了起來，就像一位暴跳如雷的老人，盡情發泄后，火氣漸漸變小。走到安全地帶，不用擔心樹木是否砸下來，我不由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一些，腳步不由慢下來，騰出眼睛看森林里的雪景。一地白雪，悠然吃草的羊群和打鬧的馬不知藏在何處，公棚在雪霧朦朧里孤清。留在地上的腳印變成雪窩子。向導臉色嚴峻，急促地對我說：“再快一些好么？”我加快腳步跟上他，只差點飛跑了起來，也不知走了多久，向導說“到了”。但見一坡雪地里，三兩戶人家，炊煙頑強升起。碧羅雪山就像巨人，立在后山背后。

院壩中的樹變成雪樹，電視接收鍋蓋變成雪雕的作品，屋頂的瓦變成白色的線條，柴垛上蓋著雪被，目光所及，皆是雪的世界。兩只火紅的公雞傻站在雪地里，疑惑地看著落雪，一只花母雞啄地上的雪，跟雪花戲耍。雪地上放著一個盆，兩匹馬站在盆邊，就著雪花悠然吃馬料?？繅欠胖粡堊雷?，一匹馬吃著落在桌子上的雪。羊群挨挨擠擠在女主人身邊爭食鹽?；鹛晾锶贾?，有一只羊把頭伸入門里取暖。坐在火塘邊喝著熱茶，我打量羊頭，恍惚做夢。

天空就像漏底的面口袋，雪越發大了起來。男主人到縣城辦事，告訴妻子已在返回家的路上。女主人抬來半撮箕洋芋，倒在火炭上，讓我們烤洋芋先墊墊肚子。洋芋燒得半生不熟，向導拿起一小塊木片，刮去燒糊的皮，遞給我。我搖搖頭，他不再客氣，大口吃了起來?？狙笥笙阄躲@入鼻孔，看到向導津津有味地吃著，我肚子里的饞蟲抗議了起來，真有點餓了。我拿起一個洋芋，學著他的樣子，拿小木片刮洋芋。洋芋入口，綿軟而香，有點淡淡的甜。

“彝山的洋芋真好吃?！蔽矣芍再澋馈?/p>

雪粒不時擠進門窗，有的飛蛾撲火般撲入火塘里，有的落在手背上?？粗湓谑直成系难?，我心生憐惜，希望雪在手背上停留時間長一些。雪化得很快，手背上留下一點水漬。我呆呆地看著水漬迅速干掉，心里難受，起身出門，迎著飛舞的雪花向外走去。院壩里的雞、馬、羊，躲到廄里。雪漫過院壩，親吻房梁柱，梁柱披上雪披。門前落著一層雪，散亂的腳印往返堂屋和廚房間，飯菜香味與雪花共舞。

“融入雪的世界里。”欲望促使我冒雪往院門外走去。碧羅雪山躲在雪簾深處，雪霧蒙蒙中看不清楚遠處的景色。木板房猶如雪被里露出的眼睛，籬笆墻埋入雪里，露出一點影子。木樁帶著雪帽，就像雪地上散亂著一枚又一枚棋子。我心念一動，聯想起人生里一盤沒有下完的殘棋，耳畔響著“落子靜候”，心涌起熱辣辣的暖流。

站在木樁前，任由雪花掛在眼睫毛上，鉆入脖領里。臉冰冷，鉆入脖領里的雪化成水，涼涼地親吻肌膚。不用逃命似奔走，遠離森林猙獰，耳畔少了風怪嘯，漫天飛舞的雪變得可愛了起來。雪是天地孕育的精靈，純真美好。閉上眼睛聽雪，世界紛擾離我遙遠，內心恬靜幸福。靜享天籟之音，這份快樂和幸福，與夜闌人靜時，慵懶在茶的清香里，半閉著眼聽班得瑞的輕音樂《初雪》、《雪之夢》，感受不一樣。小城里聽雪，借助旋律感受雪的魅力，充滿臆想；在富和山上聽雪，融入雪的世界里觸摸雪的靈魂，心似蓮花開。

屋里的燈光透射到院壩，把黑魆魆的夜撕開了一個口子，亮光所到處，雪如鵝毛飛舞。女主人招呼我們吃飯，說男主人的車被雪卡在草壩子，一路鏟雪一路走，一時半會到不了家。這頓飯，盡管有彝族人家殺了野放的土雞，坨坨肉香味撲鼻，但我們吃得沒滋沒味，對雪夜歸家人的牽掛沉甸甸壓在心頭。堂屋門半開，雪粒大大方方撲了進來，不時落入火塘里。在雪的肆虐和夜的黑暗里，樓頂亮著的燈泡猶如林海燈塔，呼喚并溫暖著陷在林海中的歸家人?；鹛烈乖?，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說著不搭邊界的話題，眼光不時瞟向院壩，希望光照里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來。羅鍋里裝著飯菜，擱在火塘邊熱著。女主人心神不寧，不時到院外張望。她時常掏出手機，又猶豫著放入衣兜里。

長夜漫漫，聽雪茫茫。我在火塘邊睡著了，女主人搖醒我。我迷迷糊糊問，回來了么？快了，已接近后山。她催我上樓睡覺。向導留在火塘邊，陪著女主人等歸家人。女主人說什么也不肯，說你們趕了一天山路夠辛苦了，我一個人守著火塘就可以了。向導不好違背女主人的好意，到廚房旁邊的客房休息去了。

被窩就像冰窟窿，我把三床被子蓋在身上，也抗不住冷，睡意冷醒了。我索性拉亮燈，半躺著寫日記。“噓——，噓——”，雪在窗外唿哨。聽雪的情趣蕩然無存，心被擔憂填滿，字里行間游蕩不安。

祈愿雪能停下來，院門一聲響，樓下響起女主人驚喜交集的問話和男主人疲憊不堪的回答聲。每次豎起耳朵聽動靜，我都失望深深。雪就像調皮的孩子，唿哨聲不止，原始森林滾動沉悶的喧響，野獸吼聲有氣無力。手僵冷得握不住筆，我合上筆記本，躺在被窩里聽雪，不知不覺滑入夢鄉。

晨起，天光一片白，雪還在下，比起昨夜的鵝毛大雪，清晨的雪下得矜持，姿態優雅。房頂上看不出瓦的線條，只有一片白。樹成了霧凇，煞是好看。電視接收鍋蓋猶如一堆隆起的雪，木板房幾乎埋入雪里。堂屋里的火熊熊燃著，“咕嚕嚕”，男主人坐在火塘邊，披著黑色披氈，拿著水煙筒吸煙。向導坐在對面喝茶。我激動地問男主人，何時到家？答，天亮時。怎么不去睡一會？答，在火塘邊睡了一小會。男主人眼睛布滿血絲，滿臉疲憊。

下了一夜鵝毛大雪，后山雪景令我牽掛，開了院門往外走。

碧羅雪山在一夜間白了頭，雪線順著山脈走勢兩頭延伸。山的皺褶落滿了雪，就像涂抹不均的粉底，一頭往山谷抹去。森林被大雪覆蓋，失去了原有的脾氣，安靜地醒著。我想找到如棋子般立在雪地里的木樁，一地白雪無處尋覓。木板房躲藏在雪里，隱隱約約露出一角衣襟。高高低低皆是雪的世界，視野除了白色，還是白色。

仰看碧羅雪山，海拔近四千多米的山上，雪不知厚到何種程度。想起碧羅雪山鳥道，想起歷史往事，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昨夜的雪嘯里徘徊哭泣。居住在碧羅雪山上的龍王太子，今晨，是否回憶起與凡人同學？他兩到麗江求學，假期里回家時路過富和山，走在森林里，凡人口渴難耐，龍王太子拿出一只筆往地上點，筆點過的地方出來一股清甜甘冽的水，接滿一碗又出來一碗，水不會枯竭，但每次接不超過一碗。凡人解了渴。兩人走到豐收店，在岔路口分手。龍王太子上了碧羅雪山，雪山峰巔有九十九個龍潭，那是他的行宮。龍王太子點筆成水的地方離后山不遠，地名就叫“一碗水”。想起“一碗水”典故，不由想起人生殘棋，處在風雨磨難里，落子情誼正如“一碗水”，卻備受時光考驗。

龍王太子今安在？

計劃從后山到彌勒壩，由霧湖埡口經期井到達蘭坪縣城，看情形，我們走不出林海雪域，無法到彌勒壩了。

愁緒漫漫，聽雪沉沉。

雪地刺目，眼球生疼。我閉上眼，關閉了聽雪的心扉。

回到火塘邊，男主人一臉嚴峻，對我說，富和山通向外界的路被雪封住了，山上的彝族寨子之間寸步難行，你們到不了彌勒壩。后山到營盤之間，有一條小路勉強走得通。看天空下雪的情形，一兩天之內不會停，今天如果不抓緊時間走，再下一天雪，后山通往營盤的小路也就無法通行了。正巧女主人也要趕往州府參加人代會，聽到我們決意要走，促使她下了走出富和山去開會的決心。我們匆匆吃過早飯，在男主人帶路下，一行四人踏入雪地里，往山下走去。雪埋到膝蓋，一步一拔。夜里十點鐘，我們到達營盤街。我敲開老家大門，一屋燈光溫暖。看到一身泥水的女兒，阿媽心疼得直掉淚。

從后山到營盤街，三個小時左右的路程，我們走了十多個小時……

春節過后，我從營盤再次到拉井。富和山雪災嚴重，西山牦?；厮赖袅撕枚囝^牦牛。不僅富和村民委員會雪災嚴重，別的幾個村也是受損嚴重，拉井鎮忙碌在雪后救災里。仰看碧羅雪山上皚皚白雪，耳聽災情介紹，我心情沉重地繼續徒步未走過的鹽馬古道，到達阿加達利山埡口。森林銀裝素裹，公路攜帶著雪穿過埡口，車轍印痕深深且彎彎扭扭。公路從埡口轉入森林深處，隱沒在一片白茫茫霧蒙蒙里。

阿加達利山位于拉井鎮新建村民委員會境內，“阿加達利”為傈僳語，意為“分界山”。該山既是拉井鎮和石登鄉的分界山，也是南北兩條小河的分水嶺。艱難地走在雪地上，感同身受鹽馬古道艱辛。公路邊的樹木穿上雪裙，埡口的兩棵大樹無蹤影。有一年，一對父子從石登走上鹽馬古道，要到拉井背鹽巴。他們到阿加達利山埡口時天黑了，大雪紛飛無法前行。父親將孩子藏在兩棵樹之間，自己坐在外面用身子為孩子遮擋風雪。天亮時，父子倆成了雪人……隨著公路開通，阿加達利山埡口的兩棵大樹永遠消失了。站在埡口當年大樹的位置，眼眸難以揮去兩個雪人。

從埡口下去，進入石登鄉轄地水箐坪村。掛登村民委員會與新建村民委員會毗鄰而居。一對夫妻家住掛登村，要到石登鄉走親戚，圖近便過阿加達利山埡口，走上鹽馬古道到石登鄉探親，返回途中遭遇雪災。拉井鎮政府組織救援隊伍，掛登村民委員會出動多次救援隊伍尋找這對夫婦，新建等村民委員會協助尋找。十多天過去了，各路人馬還找不到這對夫妻。我到阿加達利山埡口時，聽向導說起這件事。聽說救援隊伍還在林海雪原里奔波，不由牽掛深深……

同樣的山脈同樣的地界，卻有不同的聽雪感受。我在阿加達利山聽雪，沒有在富和山上尋找大地上棋子的浪漫，聽雪務實了起來。大災過后，聽雪的感受，正如居住在滇東北的同學所言“有點清寂，有點落寞”。

很想說點安慰同學的話，自知語言蒼白無力，只好緘默無語。

“滴答，滴答”，時鐘不知疲倦地走動。不知何時，六庫城的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