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的上古神話中,人的誕生是女媧用黃土捏塑出來的,這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熟知的一段神話傳說,也就是所謂的女媧“摶土造人”。換一個角度來想的話,從那一刻開始,這正是泥塑甚至說雕塑誕生的最早記載,有學者甚至認為這就是文化期發明制陶術的神化表述,但不管怎么說,中國文化從此和泥土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
而“摩羅”這種陶制泥塑小件,可以說是這種文化血脈的遺傳。“摩羅”應是一個梵語的發音直譯,對于其出處的研究尚有很多不同的猜測,現今較為流行的一種說法認為其來自于梵語摩羅伽(Mahoraga),即佛教傳說中的天龍八部之一,也有翻譯成“摩侯羅”、“摩訶羅”、“磨合樂”等寫法,并且有例如“土稚”、“黃胖”、“巧兒”等充滿中國風情的中文別稱。狹義來說“摩羅”指的就是一種男童形象的小件雕塑品,廣義而言則是以各種民間喜聞樂見的形象為藍本塑造的小型玩具,制作材質從最普通的泥陶、瓷器、木頭、蠟一直到貴金屬、象牙應有盡有,但是最普遍,同時存世最多的還是泥陶制品。
要從根源上解釋“摩羅”的產生,我們可以從早期的七夕文化中找到線索,這個起源于漢代的節日,最早除了有乞巧、祈福等寓意之外,隨著節日內容的不斷發展,已婚婦女還會用蠟和木頭作成嬰兒模樣的玩偶,讓其浮在水上作為游戲,用來祈祥求子,稱之為“化生”。
“化生”這個詞來自于著名的佛教經典《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經文中寫到:“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意思就是說,所有一切的生命誕生形式,都歸結于四種,卵生和胎生和我們現代理解的意思完全一樣,濕生指古人眼中從污穢腐肉中誕生的生物,例如蛆蟲、某些甲蟲,而化生則最為神奇,指的是不依靠任何物質,僅靠業力而誕生的生命,簡單地說,是超脫自然規律的生命。
從現有的實物資料來看,自南北朝時期開始,隨著佛教文化在中原地區的快速發展和不斷壯大,出現了一種全新的佛教藝術形式,也就是“化生”圖(圖1),而其表現就是一個形象可愛的童子從蓮花中誕生,從此“童子”和“蓮”即成為了這一文化符號不可或缺的關鍵組成部分。
隋唐時期,隨著佛教在中土大地上已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化生”的形象更是大量出現于佛教繪畫(圖2)以及日常生活中,逐漸成為了人們喜聞樂見的吉祥紋飾,并開始出現在陶瓷制品上,如唐代長沙窯童子持荷紋執壺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例(圖3)。
近年來在河北境內發現了一批五代-北宋的陶制童子(圖4),從形制上可以認為是“摩羅”較為早期的作品,相信也是當時對“化生”文化的其中一種世俗表現。陶制童子的高度基本都在8-10厘米左右,尺寸較小,制作簡單,童子們或蹲或坐,有些手中似乎還有持物,現已風化難辨,原有彩繪表現五官、服裝,從造型上判斷,其作為隨身小玩具或者吉祥物的可能性較大。
“摩羅”文化的鼎盛時期,則出現在我國的宋朝至元朝之間,包括北宋、南宋、遼、金、西夏、元等故城遺址范圍內都有大量“摩羅”類型的玩具出土,制作材料絕大部分是陶或者瓷,也有用木頭、硬蠟甚至象牙、龍誕香等名貴材料制作的記載。
在這漫長的四百年中,“化生”文化已經逐漸被中原風俗所同化,形成了我們口中的“摩羅”玩具,而“七夕”節則是各地“摩羅”制作、買賣的高峰,同時也是婦女們每年一度“乞巧”和“乞子”的重要時刻,在當時的東京汴梁,每逢七月初六日、七日晚,凡是有條件的民眾,都會在自家的門庭高處搭建一個袖珍的彩樓,名為“乞巧樓”,目的就是為了放置自家的“摩羅”,視其為節日重要的陳設。
宋代著名大詩人陸游在他的《跋嵩山景遷集》中記述:“景迂《疇排悶詩》云:莫言無妙麗,土稚動金門。蓋州善作土偶兒,精巧雖都下莫能及,宮禁及貴戚家,爭以高價取之。”《武林舊事》記:“及泥孩兒號“摩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直不貲。”“七夕前,修內司例進摩羅十卓,每卓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鏤,或用龍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鏤金珠翠。衣帽、金錢、釵鐲、佩環、真珠、頭須及手中所執戲具,皆七寶為之,各護以五色鏤金紗廚。”
可見在北宋時期,州(今陜西省富縣)所做的摩羅,比首都汴京的還要好,達官貴人們爭相以高價購買,每年七夕前,修內司還要采購十桌摩羅,每桌三十個,大的有三尺高,也就是大約一米左右,裝飾各類珍貴珠寶,極為精美,價值無法估量。由此我們可以知曉,當時的摩羅不單是民間玩具,其中有部分翹楚已成為皇家宮禁“例進”的“官窯”器物。
從宋代著名畫家劉宗古所繪《瑤臺步月圖》(圖5)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當時的貴族婦女玩賞摩羅玩具的場景。同時,摩羅的形象也頻頻出現在當時各大瓷窯的作品中,如定窯、耀州窯、湖田窯、磁州窯、同安窯、登封窯等都發現有此類裝飾題材的瓷器傳世(圖6、圖7)。
南宋時期,因遲遲未能收復失地,宋朝統治階層唯有將一切重心轉移到了“行在”臨安(今杭州),同樣的,這種代表著對故土眷戀的風俗在臨安也越發的興盛,明代散文集《西湖游覽志余》所記宋朝時臨安風俗:“游湖上者,競買泥孩、鶯哥、花湖船,回家送鄰里,名日湖上土宜。”清初著名學者張爾岐所著的《蒿庵閑話》中提到:“宋紹興中,立三殿于臨安以奉圣容。上元結燈樓,寒食設秋遷,七夕設摩羅”。可見由于當時的統治階層對此之重視,自然而然地也就影響到了市民階層。
1976年,在江蘇鎮江市大市口五條街小學駱駝嶺高地的南側,深入地表下1.5米處,發現了一個宋代遺址,出土了一批宋代摩羅(圖8),都用泥摶埴捏成后經燒制,不施釉,略加彩繪,形態各異,真實生動。在這批摩羅身后,有吳郡包承祖、平江包成祖(可能為同一人)和平江孫榮的戳記。一組泥孩兒共五人,立者二,坐者一,臥者二。黃黑色細泥模壓火燒而成。孩童全部為男性,科頭,著開襟薄衣,可見身體起伏。孩童或雙手抄袖而立,或作戲耍狀,塑造手法寫實,給觀者以親切樸實感受,現藏鎮江博物館,為國家一級文物。如今杭州市還有一條小巷名曰“孩兒巷”,據說就是因當年制作出售“摩羅”而得名。
而這件征集于杭州的摩羅作品(圖9),高約十六公分。小兒為坐姿,一腿蜷曲,一腿舒展,身著小馬甲,內似著一肚兜,頭顱碩大,基本造型與鎮江博物館所藏同類器一致,施薄釉,雙臂雙耳惜殘,面部原似有面具類裝飾,但大部缺失已不可考,原眼內似乎還有其他材質所做的眼珠(可能為黑琉璃),現已不存。底部有戳記(圖10),為楷書,左邊小字為:“謝榮宗塑”(此人應為當時一流的摩羅工匠,不知何故未見史料記載),右邊大字為:“見令供進”,這表明其制作性質相當于今日的“政府采購”,在已發現的摩羅實物中,有此類戳記的暫只此一例。
元朝時期,“摩羅”仍然作為一種主流文化生存在于市井生活的方方面面,元代著名散曲家杜仁杰在他的《商調·集賢賓·七夕》中有云:“今宵兩星相會期,正乞巧投機。沉李浮瓜肴饌美,把幾個摩呵兒擺起。齊拜禮,端的是塑得來可嬉。”元代雜劇作家孟漢卿所作《張鼎智勘魔合羅》(圖11),更是將“摩羅”引為全劇的關鍵因素。
直到明清時期,“摩羅”這一稱謂才逐漸地退出了歷史舞臺,人們似乎慢慢忘記了這個曾經承載了他們無數美好愿望的名詞,但事實上,“摩羅”所代表的文化符號卻從沒有消失過,他們只是改名換姓,繼續在中華吉祥文化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明清青花瓷上常見的嬰戲紋飾(圖12)和婦孺皆知的“和合二仙”(圖13),這些形象和宋代的文字記述都是完全吻合的,這絕不是簡單的不謀而合,而是必然的文化傳承。
時至今日,像無數傳統文化一樣,“摩羅”文化也早已被國人遺忘在了歷史的角落,“七夕”節所剩下的也只不過是“中國情人節”這么一點讓人啼笑皆非的可憐內涵,這實在是整個華夏民族的遺憾,幸而文化可以被淡忘卻絕不會被磨滅,“摩羅”并沒有甘于消失,它變成了天津泥人、變成了楊柳青年畫(圖14)、變成了無錫惠山大阿福(圖15),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存活了下來,相信在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的努力下,“摩羅”文化一定會和其他曾被埋沒的傳統精神財富一起,重新成為世人所珍視的文化瑰寶!(責編: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