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臺灣文學所博士班的張郅忻,原生家庭是個客家大家族,大阿妗(客家話中,“阿妗”指嬸嬸)是越南人,小阿妗是印度尼西亞人,妹妹嫁給了南非人,父母離異后父親再娶,繼母擁有阿美族血統,而后有了客家結合阿美的妹妹。家庭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她家儼然就是個“聯合國”。張郅忻出版的第一本書籍《我家是聯合國》,內容即是描寫在這個大家庭里,不論是以客家家族事務為主題也好,或是因婚姻擴大的家族枝葉觀察,她作為一位已成年且離開家庭獨立生存的女性,如何去看待自身家庭及家族中的轉變與遷移。書中部分是回憶起童年時光,對于阿公、阿婆、婆太的緬懷,也描寫了小時與父母的相處和父母離異后,她長大成為成熟的女性,看到在西門町開著表店的母親,不論年歲過去都一貫著套裝在熱鬧繁華的街弄里穿梭的干練身影,她開始能用女性的角度去理解當年離開家庭的母親。張郅忻說,《我家是聯合國》比較偏向是單純的情感面,面對自己的童年及家庭回憶,對于大阿妗及小阿妗的描寫,也比較偏向是單純的家人觀點,是對于一位新進成員的關懷。
到了第二本書《我的肚腹里有一片海洋》時,張郅忻的身份有所轉變,書寫的觀點也有所調整,《輯一:出航》寫的是東南亞女性嫁來臺灣后的故事,不同于報導文學的中性論述,張郅忻以散文般的抒情書寫在臺新移民女性們的故事,且將自己同樣身為妻子及母親的身份帶入,試著去同理在一個臺灣家庭里,一位新移民女性可能遭受的或相同或不同的處境。《輯二:女人魚》則與第一本書《我家是聯合國》比較類似,講述的是自己的成長故事及描寫家人,但不同的是,她已離開原生家庭,且結婚、生子,她的肚腹組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新生家庭,這個單位由女性與男性的結合作為基底,開始從肚腹的子宮里,繁衍出一個新的家族史。她的想法與關注跟單身時期的她不一樣了,現在她自身擔負著一個家庭,更切身地感受到身為母親的各種責任、負擔與情感。或許作為一個女人,她跟阿婆、母親,和她認識的新移民女性們,大家的來歷、身份、地位、經歷都不同,但作為一名妻子、一名母親,在面對一個家庭所需的適應跟生養小孩后的母子情感,會有某種程度的迭合,讓她得以用更體貼更柔軟的心情,書寫出真實豐沛的女性情感。
島上的聯合國
張郅忻對新移民女性的關注從何開始?以她原生家庭的組成看來,會直覺地以為是大小阿妗的越南、印度尼西亞身份引起她的關注,事實并非如此。大叔小叔結婚時,她對“新移民”的認知尚淺,也還未能有新移民議題的意識,當時對于大小阿妗,多僅是對家庭新進成員的善意關懷與好奇觀察,聊天時只會問些“哪里好玩?”“什么好吃?”等無關痛癢的話題。張郅忻表示,“家人”的身份是很奇妙的,有時候會讓你沒辦法問太深入的話題,問太多反而會造成尷尬。最初的源頭,可能回朔到張郅忻阿公年輕時曾赴越南西貢紡織廠工作,作為早期臺灣的“移工”,阿公在越南所得薪資為臺灣的好幾倍,在越南工作近十年的阿公,回臺后跟她講的盡是越南的美好與陶醉,阿公對越南無限懷念,還一心想著要帶她去越南玩。阿公口里描述的越南如童話夢境般美好,但阿公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帶郅忻去越南的夢想。后來郅忻與越南的再度相遇是大叔與越南阿妗的結合,但姻親關系帶來的新進家庭成員,也尚未引起她真正的關注。真正認識新移民的開始,是她二十七八歲時,當時她在高雄文化局表演藝術科任職,她負責接洽越南舞團在高雄的演出,為了做宣傳開始接觸移民中心,在第一個探訪地點就認識了日后結為好朋友的、也為《我的肚腹里有一片海洋》寫了序言的阮氏貞。
于此同時,張郅忻開始準備研究所申請,她已經確定想做“在臺新移民書寫研究”,動了想學越南語的念頭,當時越南語教學的資源很少,只有專為臺商設置的昂貴家教課程,以她的能力負擔不起。有次偶遇阮氏貞,她得知張郅忻想學習越南語,在倆人尚未熟稔的關系下,主動表示愿意教她,從此與越南姊妹們結下不解的緣分。
張郅忻有屬于她個人的新移民史,而臺灣的新移民相關探討近年可說累積了一些成果。臺灣在八〇年代開始經濟起飛后,約莫九。年代時,開始引進大量的東南亞移工,以應付本地大量勞動所需,同時間也有許多跨國婚姻形成。根據勞動主管部門統計,在臺外籍勞丁截至2015年8月,總計有五十八萬余人;而外籍配偶的人數,以內政主管部門統計,截至今年8月底,總數也有五十余萬人。這些不論是來臺灣討生活或是來臺灣展開新人生的移工(外籍勞工)及新移民(外籍配偶)們的生命歷程,已有不少書籍出版探討,例如記錄移工不堪勞動惡劣環境的《逃:我們的寶島,他們的牢》,或者是抱著來臺灣成就一個新家庭卻失落逃離的《離:我們的買賣,她們的一生》,也有長期關注外籍勞工的社會運動工作者顧玉玲所著《回家: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與《我們》,以上較為偏向報導文學,而比較文學性的作品則有張郅忻的散文與張耀仁的小說創作《死亡練習》與《親愛練習》。近兩年更舉辦了移民工文學獎,以移工與新移民們作為主體,創作他們自己的故事。
這些作者各自書寫了他們所看到的移工或新移民或臺灣的面向,這些或雷同或不同的描寫,對于目前就讀臺灣文學所、博士論文課題為東南亞移民書寫研究的張郅忻來說,就是屬于臺灣文學的一部分。這些移工與新移民來到了臺灣,與臺灣的文化交融,形成一種全新的、只屬于臺灣的新移工/民文化。而作為創作者,張郅忻更多的關心還是回到“人”,她想要讓讀者知道,這群被群組統一類化成“移工”“新移民”的人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命故事,她強調光是“移工”跟“新移民”的處境就落差很大——移工基本上是雇傭關系,為了經濟的目的明確;但新移民是進入一個家庭,成為家中的一份子,家人與家人之間是情感的付出,且每個家庭本來就有自身的難題,再加上文化不同的成員進入后,整個家庭需要的調整及個人的適應,都屬于較深層的心理范疇,這也是她透過個人創作或論文研究所欲探討的重點。
女人肚腹所承載的
《我的肚腹里有一片海洋》其中一篇《迷城記》,講述新移民女性的小小遁逃,里頭描述臺灣常見防盜用的鐵窗,女主角的感覺卻是“鐵窗的功能并非防小偷,而是為了監禁自己”,而左右鄰居自以為的親切好奇心與探問以及竊竊私語,在她看來自己“身上似乎貼著一張看不見的牌子,標志她來自異鄉,她來臺灣淘金。這件事情困惑她很久,左右鄰居那些被稱作‘歐巴桑’的女人們,特別是如此看待她。她變得不愛出門,那些眼神是監禁她的鐵窗。”
用來堅同家庭安全的鐵窗,成了她眼中囚禁的監獄鐵窗。她被這里困住,這里還多得是跟她一樣被困住的女人們,她日日看著她們,頓時很想離開這里,即使沒辦法回到越南,也要去一個離這里遠遠的地方,一時她只能想到臺北,臺北是她所能想到離高雄最遠的地方。她先撥了通電話“告知”上夜班的丈夫她要去臺北一趟,再打給同是越南來的好朋友,跟自己不同的是,好朋友離異,有自己的工作且經濟獨立,一個人撫養著女兒,她央求好友載她上臺北。就這樣,兩個女人(媽媽)帶著兩個小孩開車上了臺北。到達臺北后,他們如一般的觀光客看了101大樓,肚子餓了卻不知能去哪里吃飯,臺北不是她們熟悉的環境,她們找不到越南姊妹開的餐館,最后她們決定進入麥當勞——一個全球都販賣一模一樣的商品,提供一模一樣的微笑的快餐店。她們知道在那里可能會有金發藍眼的客人,也有臺灣的客人,有年輕有老的,她們跟臺灣人略顯不同的長相跟口音,在這里沒有特別不一樣,不會遭受特別對待,也獲得喘息的空間。一日小旅行結束后,她們又回到各自的家,面對各自的人生課題。
這樣看似旅游的逃亡,在《我家是聯合國》里也有類似的場景,只是女主角變成了張郅忻的阿婆。在《秘密旅行》里,常以被親戚留住作為借口而晚歸的阿婆,其實沒人知道她的去處,一次因為乘列車坐錯了方向,阿婆順勢帶了郅忻去逛百貨公司,她得到了阿婆送的一只玩具公主,阿婆交代她回去若阿公問起就說我們去了舅婆家,小小年紀的郅忻成為阿婆秘密旅行的共犯。長大后,郅忻驚喜地看到阿婆提著粽子從新竹來到高雄探望她,卻在手機里跟叔叔說她就在村莊里,等下就回去。郅忻以一個成年女性變成共謀,在跟阿婆揮手再見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會說。
而到了《我的肚腹里有一片海洋》的《謊言旅行》,已結婚生子的郅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想跟少女時代的友人一起出游。原先還懷疑自己是否能拋下每日親身撫育的九個月小兒,但她真的離開了,就算跟婆婆撒謊說是去發表論義也要走。短短的三日旅行,她重新體驗到久違的獨身自在,但丈夫傳來小孩這幾日都在啼哭的訊息及自身乳房的腫脹疼痛,都在在提醒她已改變的身心,指引她快點回家的路。
張郅忻白陳,寫下這些文字時多是心情不好的狀態,她也數度質問自己真的需要將個人私密的部分公開讓讀者看到嗎?最后她仍是決定誠實面對自己,包括與書名同名的《我的肚腹里有一片海洋》里,毫無保留的懷孕記錄,初期她甚至還沒跟孩子的父親有穩定的關系,也被經歷離異的母親痛罵要她拿掉孩子,以免踏上同樣的不歸路,但她最后仍決定讓孩子安穩地蕩漾在她肚腹里的海洋。寫下這些自己的心情或是他人的故事,讓張郅忻得以整理自己的思緒,及留下紀錄面對跟看見當時的自己。或許就像這些女人們,她們流浪,是為了回家,身份轉變的張郅忻,不停地以文字書寫自身的海洋所孕育的新生命,也看見了海洋上飄蕩的這座小島所孕育的各種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