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一月的時候,剛剛加入未讀的第二天,我的同事、“未讀”公眾號的主編白明輝推薦過來一篇微信文章,是《新京報》書評周刊當天刊發(fā)的《91歲外婆和她畢業(yè)冊里的青春》。畢業(yè)冊是作者張哲在外婆因腦出血手術(shù)時,從外婆的雜物中意外發(fā)現(xiàn)的。這一件穿越70年時光的舊物,在今天讀到,仍然能感受到其中跳動的脈搏。
得益于《新京報》的平臺,這篇文章當天的點擊量就超過三萬。新媒體的時代,出版不再只是從作者創(chuàng)作到編輯出版的單向度過程,這三萬多的微信點擊實際上讓讀者提前參與到了出版進程中。換句話說,現(xiàn)在出版也可以是讀者先找到一本(仍未/可能將要成型的)書,然后這本書找到了編輯(比如我)。
關(guān)于全世界最大的二手書店——紐約的思存書店(Strand Bookstore)有一句話很有意思;“當你走進思存,不要去找書,讓書來找你。”這句話似乎也可以用在這本書的出版上。我直覺感到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圖書選題,這既源于我個人的閱讀取向——對非虛構(gòu)的個體敘事一向情有獨鐘——也源于自己的一點生活經(jīng)驗。
張哲的外婆劉梅香1941-1945年在流亡中的一所鄉(xiāng)村師范學校就學,畢業(yè)紀念冊的同學題字多寫于臨近畢業(yè)的1944年春夏。那是抗日戰(zhàn)爭最后的艱苦時期,當時生活于其中的人仍難看到曙光的來臨。而2015年恰好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官方安排了一系列盛大的紀念活動。但脫去這層鮮亮的外衣后,當你試圖尋找關(guān)于這段歷史細節(jié)的文字和影像材料時,不是語焉不詳,就是觀點陳舊,甚至混淆是非。相比于歐美關(guān)于戰(zhàn)爭記憶和反思浩如煙海的論文、專著、影像、口述遺存,我們忘記歷史的速度如此之快,態(tài)度如此之決絕。而外婆劉梅香保存下來的留言和回憶,無疑可以成為我們再次走近那段歷史的一個契機。這是一份親歷者的個人見證,是平凡人對一個大時代獨有的個人觀感。
而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來說,我對外公外婆那一輩的生活經(jīng)歷也相當感興趣。不同于我們這個“扁平化”“人機交互”“娛樂至上”“信息爆炸”的時代,他們的生活局限在自己周圍的小圈子,但人際關(guān)系也更加緊密;娛樂生活也許單調(diào),但不見得過得不快樂;對信息的極度渴求,則使他們對知識有一種近乎朝圣的心態(tài)……不過是兩代人的時間,我們生活的世界就發(fā)生了這樣翻覆的巨變。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回去看看走過的來路如何?從那個年代的舊人手里,我們能學到些什么新知識?我覺得這些問題,都能從一部外婆的口述回憶錄中找到部分答案。這答案正是我們形塑自己的重要材料——家族記憶、家世傳承這種材料,我們今天已經(jīng)越來越缺貨了。
基于這樣兩個理由,我打算跟張哲約稿,讓他把外婆求學和年輕時的故事寫下來。八個月后,終于打磨出了這部《梅子青時;外婆的青春紀念冊》。梅子青時——“梅子”是指外婆梅香,“青時”意謂外婆的少時故事;簡簡單單四個字,希望傳達給讀者一種即便身處擾攘的戰(zhàn)爭年代,青春少年的生命能量仍躍然向上的感覺。如果這種能量能傳遞給下一代、下下代的我們這些讀者,這本書的使命也就達成了。
從一月約稿到九月成書,我都還沒有和張哲見過面,電話也沒有通過幾次,大部分的溝通都是在微信上完成的。編稿子的時候,他常冷不丁給我發(fā)過來一兩張老照片,都是他和外婆聊天之余的意外收獲——從外婆那搜羅不盡的回憶和雜物中發(fā)掘出來的新鮮“尖兒貨”。這些本是別人家族記憶的東西,卻常常讓我眼淚盈眶。張哲是幸運的,有這樣一位記憶超群、仍然健在的九十歲外婆;外婆也是幸運的,還有一位愿意溯流而上,去尋找家族記憶的80后外孫。書出版后,好幾個朋友和媒體人都反饋給我,說自己受到啟發(fā),也打算或已經(jīng)開始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做這樣的口述回憶了。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收獲!
從一篇微信文章,到一部反復(fù)打磨成型的稿件,再到書名的權(quán)衡,排版、設(shè)計、印刷過程中無數(shù)“不堪回首”的辛苦與委屈……然而當?shù)谝淮文玫綍臅r候,還是被它驚艷到了。張哲收到樣書的時候,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書收到了,美不勝收!謝謝!”雖然它還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這一刻還是有一種努力終被獎賞的欣喜。
我不知道最后這本書會賣出去多少本,有多少人有幸(沒錯,是有幸)能讀到這個關(guān)于外婆的故事。就像傳記作家皮埃爾·阿蘇里在《加斯東·伽利瑪;半個世紀的法國出版史》中所說的;“你永遠無法預(yù)知一本書的命運。”但我仍然很高興,在成為過去的2015年,這本《梅子青時》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