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北京大霧霾之后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們和Open Page的團隊一起午餐并討論這一期雜志的編輯和主題,當洪晃提出讓我和Cedric各自寫一篇關于自己從小到大一直到我們相識的那一刻時的文章時,我們是不確定和猶豫的。我快速想了一下,童年的記憶似乎都還在,但仔細地想捋清它們的線索時,好像又很難抓住它……
大概是看出了我們的猶疑,洪晃說我們可以不用寫流水賬,而是選擇記憶里最鮮明的場景,用圖文把它們表現出來,一個個地串起來,就可以了。

童年時印象很深的場景,似乎都和吃的有關。六七十年代的中國,物資貧匱,小孩子們可以享受的零食也不豐足。我和當時大院里一個很要好的小閨密,特別喜歡上幼兒園,因為看到幼兒園里全托(就是在園里過夜)的小朋友可以在晚餐后享有一杯牛奶和三片餅干,數次一起攛掇雙方家長出差下工地,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晚上別的孩子們陸續回家之后享受自由的玩樂時間和美味的餅干了,其實就是特別普通的方餅干,與現在孩子們各種奶油曲奇巧克力什么的不能比。
那時我們住的是北京建院的宿舍樓,俗稱“筒子樓”,就是一家一戶只有一個房間,水房和廁所都是每層共用的,狹窄的走廊里每家門口放著煤氣爐和煤氣罐,那就是廚房了。每到下班做飯時間,各家各戶蒸炒烹飪,煙霧騰騰且香味撲鼻,是整個樓層一天里最熱鬧的時候。而每天下午孩子們放學回來時,通常走廊里是黑且安靜的。有一次我下學回家一進我們樓層的走廊,就聞到一股香甜焦煳的味道,越往家里的方向走越濃,等拐進呈L形走廊的盡頭,發現是對門鄰居家的小兒子,正一個人在灶臺前忙活。他當時也就六七歲吧,自己開了煤氣爐,正在往烙餅的平鍋里倒果醬,他用小木鏟慢慢把果醬攤平,等略微烙干時再翻過來,最后就做成一張像果丹皮一樣的果醬餅。我看著他得意而滿足地在我的注視下把油淋淋黏糊糊冒著熱氣的果醬餅拎著送到嘴里,真是驚訝得目瞪口呆!

再大一些時上小學了,我們就近入學的學校學生,幾乎被我們建筑設計院的孩子和二炮大院部隊的孩子各占了一半。那時候先進好學生的標志是加入紅小兵,而加入紅小兵的標準之一就是要做好人好事,天知道當時有多少“路邊撿了一分錢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的千篇一律的交差,所以班里的同學們開始把做好事發展到了打掃教室和學校,每一天大家都比著誰最先到學校,才能搶到班里的大掃帚,到晚了,就不能得到小紅旗,就不能成為標兵了。那個時代的孩子們,成為老師家長眼中的好學生,幾乎是唯一能夠傲驕的資本。因此,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沒能在第一個到校的競爭中奪得頭籌的情況下,我在某個夜里痛下決心,清晨不到六點就頂著刺骨的冷風出門了。那時孩子們都是自己步行上學,還好因為一路路過的都是軍區大院,有站崗的士兵給我壯膽,所以冬日黑沉靜寂的街道才沒有特別讓我害怕。但拐過街角向北進入普通居民區的一小截路,北風呼號路燈昏黃,我已經開始有些不安,咬著牙讓自己盡量隱形一樣地飛快飄進寂靜漆黑的校園,再一路摸黑從教學樓的旁梯往二樓教室走,就在我覺得快到教室要松口氣的時候,在樓梯的最后一個拐彎處一腳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伴之而來的是我和另一個驚恐聲音的尖叫!那一瞬間真是魂飛魄散!等定下神來借著開始微亮的天色仔細一看,原來是班里另一個女生,比我到得還早,因為聽到我的腳步聲害怕,縮在樓梯拐角,結果是真的把我們兩個都嚇壞了!當然那天我們倆如愿成為標兵,被嚇得半死也感覺值了。

大約9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發高燒沒去上學,爸爸也請了假在家陪我。本來我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不用去學校的快樂,吃爸爸給我蒸的美味雞蛋羹,爸爸在旁邊桌子上畫圖。這個安逸的時刻太美好,我的腦瓜不知為什么忽然就開了個竅,忽然就想到了死亡,想到這樣美好的生活不是永遠的,而有一天,無論是父母,還是我們自己,都會離開這個世界,而且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而其他的人因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會繼續他們的生活,窗外依然會陽光燦爛、車水馬龍,而我們自己,卻不再屬于這里了……那一瞬間醍醐灌頂,我悲從中來,忽然就開始號啕大哭,邊哭邊說:“我不要死,我不要你們死,我要永遠活在這個世界上。”依稀記得爸爸過來安慰我,和我說道理,用黃道婆一個很普通的農婦因發明了紡紗織布而被后人世世代代傳頌為例子,告訴我如果一個人活在世上時能夠做一些為他人而值得紀念的事情,他就不會在去世后完全被這個世界遺忘。再比如爸爸媽媽,因為是建筑師,所以設計建造了很多建筑物,有一些,在他們身后,就像紀念碑,提醒著人們他們曾經的存在。這些道理并沒有完全消除我對死亡這個沒有余地的結局的抵觸,但至少讓我感到一點點欣慰,覺得如果長大以后能夠從事一個下記憶的工作,那么不能永生這件事,就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之后的初中和高中,我都是在北京八中度過的。印象最深的是學校有獨立的操場和泳池,大門口對面有庭院深鎖石獅把門的高大四合院。這期間國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高考恢復了,因此功課和考分開始重要了。我們幸運的是有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讓我至今都對文學充滿熱愛。還有一位很棒的數學老師,幽默而嚴厲,讓我的學習有趣而通透,所以在初中畢業時得以以高分考入被列為北京市重點中學的北京八中高中理科尖子班。
就在這一切看起來要順著好學生好大學如父母一樣一路走下去的道路上,也許日后被我們稱之為命運或緣分的東西,在那個時候,悄悄地開始改變我的生活軌跡。不知是因為童年那場病中對死亡的思考太徹底,因而很深地留在了潛意識里,還是因為同班的學霸們用力過猛的學習勁頭從反方向警醒了我,又或者真是命運之手從中撥拉了一下,想把我往日后的生活道路上略微推一推,反正,我忽然就在做高分好學生的路上掉了鏈!我忽然就不再想日夜寒窗苦讀,更加迷戀本來就熱愛的文學和電影,想放棄理科去考文科的藝術院校。



說到這里,不得不敘一敘家譜。我的外公早年留學美國,畢業于斯坦福和哥倫比亞大學兩所名校,讀的教育學雙學位,是著名的“上中”(上海中學)的創始人。現在還有他的雕像立在校園里。我的祖父早年留學東瀛,編注了多本中英日辭典,同時是一名體育健將,曾在20世紀20年代就帶領過一支業余足球隊征戰日本,打敗日本冠軍隊。后來又培養了新中國第一位女子速滑世界冠軍。國家授予祖父“新中國體育開拓者”的稱號和獎章。之后父母那一輩,爸爸媽媽一個在北國一個在南方分別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建筑系,師從梁思成先生。爸爸不僅是建筑系學生會主席,還是清華交響樂團的指揮和田徑隊隊長,是名副其實的品學兼優的高才生。
到了我們這一輩,弟弟也很爭氣地學了建筑,開了公司,并在十年前作為歷史上第一位參加巴黎-達喀爾越野車賽的中國車手,完成艱巨的地獄般的賽事,將五星紅旗插在達喀爾玫瑰海灘上。

說這么多,其實是想說:我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長大,16歲之前也一直是所有學科全優的好學生,卻突然在高考前最緊張的兩三年里,開始擰巴和叛逆,心里的壓力和痛苦是巨大的。當年高考我們班就我一個人沒有考進清華北大科技大等好大學,頂著媽媽極大的失望和眼淚,我非要第二年考藝校。那時的我,內心是不服的,一直覺得一定有不止一種的更為激情、更為浪漫的生活方式。只是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下,這樣的想法是沒有辦法表達出來并說服老師和家長的。我沒有辦法告訴大人們曾經在一個朋友家看到當時轟動全世界的搖滾明星援助非洲饑荒的音樂會錄像,雖然畫面和音色都不好,但那些我尚不知姓名的搖滾歌星不羈而灑脫的感覺,那些音樂驟起讓人熱血沸騰的節奏,喚醒了本來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激情。坐在教室里,看著黑板上的數理題和周圍認真刻苦學習的同學們,我感到的是生錯地方、年代的格格不入和違和感……老天助我,后來居然在沒有任何表演經驗,也沒有任何后門和關系的情況下真的考入了中戲,師從梁伯龍老師,與吳秀波、王志飛、傅彪和張秋芳等同學在一個班學習。可是后來很快發現,其實自己并不適合娛樂這一行,于是一年后決定退學出國。
如果我想感謝命運,留學法國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國家,應該算是我的一個大幸運吧!因為這里自由浪漫的環境和人、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優雅閑散的生活方式,實在是太適合我了!
我在Sorbonne大學學習公眾傳媒,沒有念完學位就跑去給一個意大利攝影師當助手拍時裝秀,從米蘭、倫敦到紐約再到巴塞羅那,跑遍世界各大時尚都市;給電視臺報道中國的紀錄片當翻譯,與大鼻子情圣德帕迪厄和張曼玉拍電影,在贏得過好幾座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的法國電影制片公司做助理……我如同終于擺脫羈絆的困獸,盡情地享受自由的奔跑。我試著嘗試所有想嘗試做的事情,而當時的法國男友覺得這太正常了!
唯一的愧疚,是對父母的交代,我一直覺得他們在等著我收回心好好地讀書。但我的想法是:如果一個人在他一直向前努力的道路上,有時發現一些岔道和小路,那里有繽紛的花,有小溪和湖水,他很想離開大路去看一看、耍一耍,但因為告誡自己不要偏離主路而要向著目標繼續努力向前,結果一路走到盡頭,發現到達的地方和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而這個旅程是沒有回頭路的,那時候他的心里,該有多深的悔恨和遺憾啊!因為這樣的想法,我一路看到有意思的人和地方就想去探索、去認識……我知道有比我更刻苦積極的人生,而我的Hedonist的想法和做法,也只能是適用于自己而不應影響他人的。與同齡人相比,我在每一個重要的階段都晚了一步,上學、工作、結婚、生子,但其實,難道不是殊途同歸嗎?我試著把我的后悔和遺憾減少到最小,把每一天都當作快要結束的時刻生活。
也許就是因為30歲之前我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因為帶著一些荒廢學業的愧疚,在29歲那年,我終于決定重返學校,為自己,也為父母,好好上一回學!
那一年暑假,在巴黎與張曼玉一起拍電影,因為年齡很近(我們生日只差一個月),在化妝間自然地聊起了未來的生活。我們一起安慰自己,還不到三十呢,也許再過幾年遇到合適的人,也還可以要寶寶的……就在那之后不到一個月,我就在開學當天在巴黎藝術學院門口的馬路上,遇到了戴著眼睛還是一臉青春痘的Cedric。他說他一直是個很shy的人,從未主動與女生打招呼,不知為何那一天,他看到我,想都沒想就過來問我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如果我沒有選擇在將近30歲時重返校園,如果他選擇跟隨父母去紐約而不是獨自一人留在巴黎,我們彼此的生活,會有多么不同啊!
今年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二十年,我們依然每一天都感謝上天讓我們彼此相遇!希望女兒們也能夠有一天遇到對的人,擁有各自精彩、自由快樂的生活。
不是一切都完美,不是沒有矛盾和糾紛,也一起熬過很多不易的時候,但是在一起, 就是最開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