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月,我(即本文作者)擔任上海市委招待處副處長,處長王健把接待賀子珍的任務交給我,我抱著崇敬的心情,隨他到湖南路262號一棟小別墅去見這位被大家稱作“姨媽”的重要客人。
此后,我就經常去看望她,直到她去世。通過她平時和我交談,以及她的小輩親人向我陸陸續續講述的“姨媽”的經歷,我深深感到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賀子珍在湖南路別墅居住期間,生活很有規律,她關心國家大事,每天都要看報。她還在花園墻邊開出一片小園地,種上些時令蔬菜,以及棗樹和橘子樹。外出休養時,醫生護士全程陪同,嬌嬌(即李敏)有空也會趕來陪伴,給了她莫大的慰藉。
賀子珍生活很簡樸,平時穿白襯衫,淺灰色的外套和褲子,一雙有搭扣的布鞋,從不穿綾羅綢緞和高級毛料。親友及醫護人員的伙食費、屋子取暖的煤費,她都堅持自己付。她是12級干部,月收入只有200多元,每月月底所剩無幾。嬌嬌來上海,她就把布票和剩余的錢給她買些給孩子用的布料。她不吃零食,只吃些水果。
賀子珍向來隱忍其病情,鮮少聽到她因病痛而呻吟。多年來,我只聽到她一次對我講她身體不適,身上仿佛爬滿了螞蟻,有時覺得全身凍成冰,又化成水。長征路上她身受重傷,體內嵌入不少彈片,經常作怪。
1972年,陳毅同志逝世,毛澤東參加追悼會。我們向賀子珍隱瞞了這個消息,但她還是知道了。當時她十分震驚,躺在床上大喊:“我不行了,嚴醫生快來、快來!”我當時嚇壞了,忙派司機去接醫生。事后,嚴醫生告訴我,賀子珍患的是癔病,不能受刺激,所幸這次發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1976年是我國的多事之秋,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先后逝世,這些國家大事我們無法向賀子珍隱瞞。其間,賀子珍相當冷靜,在收看毛主席的追悼會時,她只問了一句主持人是什么人,在我們回答是王洪文后,她便再沒說話。我們在湖南路別墅設了靈堂,在毛主席像前放了一瓶工作人員連夜趕制的塑料絲臘梅花,賀子珍表示沒有任何意見。不久,李敏夫婦來滬陪送賀子珍到福州,住進福州軍區招待所。之后,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到福州,賀子珍長期壓抑在胸中的怒火也像火山那樣噴發了。她不肯回上海,因為上海是“四人幫”發家的地方。沒有辦法,只能強行將她送回上海治療。
賀子珍一到湖南路,見人就大罵“四人幫”,甚至把自己的鞋脫下來朝別人扔。我和工作人員都嚇壞了。她上樓不進臥房,疲倦了就睡在書房窗臺邊的沙發上。11月上海天氣已經很冷了,雖然供有暖氣,但窗邊依舊有寒意。第二天清晨,賀子珍被發現中風,華東醫院立即派醫生搶救,然而當她蘇醒過來時,說話已含糊不清,半身不遂。精神病院派了專業護士小徐護理她,賀子珍情緒逐漸平穩。
經過一年多的精心治療,賀子珍逐漸康復。她能夠坐在輪椅上,到花園里去曬曬太陽。令她特別欣慰的是,1979年6月全國政協六屆二次會議上,她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她高興地由我推著輪椅拍了一張照片。
1979年秋,毛主席逝世三周年,為了了卻賀子珍去北京的心愿,中央派專機由李敏夫婦專程來上海迎接。組織上決定由我和嚴醫生、護士小徐護送賀子珍抵京。當天風和日麗,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賀子珍進入莊嚴肅穆的毛主席紀念堂。賀子珍深情瞻仰了主席遺容,又被推著在天安門廣場和中山公園轉了一圈。在整個過程中,賀子珍都很平靜,也沒有與大家交談。
賀子珍被安排在301醫院,住了近一年后才回到上海。由于她的健康狀況再也經不起折騰,便直接將她接到華東醫院。1984年4月19日下午5時左右,經搶救無效,賀子珍走完了她不平靜的一生,享年75歲。
賀子珍是一個真正的無產者,在清理她的遺物時,除了她平時穿的衣服、護士替她保留的一大沓發票以及一張銀行活期存折外,只有一只破舊的小皮箱,里面沒有金銀首飾,只有一條從蘇聯帶回來的“布拉吉”,一條毛澤東送給她的手帕,以及一副平光銅框的眼鏡。服務員告訴我:“姨媽只剩下這些東西了。”而在大殮前夕,還是友誼商店成衣部師傅連夜為她趕制了一套西裝。
(摘自《作家文摘》總1897期,祝小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