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農村社會的人際關系建構模式主要有禮物型和互助型兩種。文化人類學家閻云翔和王銘銘的著作分別為我們展示了農村社會這兩種建構模式的運作邏輯和獨特之處,其背后的文化力量是中國的人情倫理。這兩種模式隨著中國社會的變遷和現代性的來臨展示著傳統的再生能力和適應能力。
關鍵詞:禮物的流動 民間互助 人情倫理 傳統的再創造
現在,“記住鄉愁”成為回蕩在華夏大地的一句美麗的召喚,這句召喚告訴我們古老的鄉村承載著傳統文化中最厚重的部分,如何傳承傳統文化是中華文明復興和中國現代化建設都分外重視的部分。農村社會一直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組成部分,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意蘊在農村社會的人際互動中得到細致入微的體現。即使在城市化狂飆突進的當下,農村也不會完全被城市所取代(沖擊和影響在所難免),依然有其存在的獨特意義和價值。研究農村社會中的人際互動方式和人們的行動邏輯,對于了解轉型中的中國社會和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撕扯的中國人,應該是一個很好的視角。筆者在閱讀了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一書和王銘銘《美法村與塘東村——歷史、人情與民間福利模式》一文之后,結合自己對中國鄉村直接或間接的接觸,發現中國農村社會人們之間建構關系的模式還是有跡可循的。雖然中國的農村各不相同,北方的下岬村和南方的美法、塘東村更是形態殊異,但是中國農村的一些共性,還是在這三個村莊得到了頗具代表性的一些展現。
一、禮物型建構模式
禮物現象從古至今、從東方到西方、從文明社會到部落社會廣泛存在,對禮物為什么要來回流動的解釋從莫斯的“禮物之靈”到馬林諾夫斯基的“均衡互惠”以及列維-斯特勞斯和薩林斯對互惠原則的肯定再到韋娜的禮物的不可讓渡性,林林總總,這些理論在各自所研究的社會也是很有解釋力的,不過對禮物的研究到閻云翔這里遭遇到了很大挑戰,因為他研究的是不一樣的中國,而且是變遷中的中國,當然采用是微觀視角——東北某村莊的禮物流動。
1.禮物交換的類型。根據橫向(地位平等)和縱向(地位有高低)以及表達性禮物(有象征性、社會性價值,目的是建立長期關系)和工具性禮物(有物質價值,目的是短期利益)兩對范疇,閻云翔把下岬村的禮物交換分成橫向情境中的表達性饋贈、橫向情境中的工具性送禮、縱向情境中的表達性饋贈、縱向情境中的工具性送禮四種。表達性禮物可以是能夠表達心意的任何物品,根據饋贈的場合可以分為“儀式化”和“非儀式化”兩類。工具性禮物則分為間接付酬(事成后報答圈外人)、溜須(巴結上級)和上油(走后門、賄賂)這幾種。在縱向表達型情形中,受禮的上級獲得了權力、聲望和優勢,說明干部在辦自家儀式的過程中得到了村民的尊敬、恭賀和愛戴,脫離了收禮辦事的被動性,極具個人的榮耀感。在橫向工具性情形中,受禮者雖然具有聲望(我有你沒有的資源),但沒有優勢,他在回禮之前都是“欠債”的,所謂“拿人手短”。總之,中國人送禮是為了受禮,受禮的人才感覺有面子、有聲望。這與很多人類學民族志描述的送禮者有派頭、有聲望而受禮者較卑微形成鮮明的對比。不過閻云翔沒有注意到現實生活中表達性禮物和工具性禮物經常配合使用的情況。配合使用的主要原因是工具性送禮難免讓受禮者染上“可以買通、貪財”的色彩,如果是縱向的工具性送禮更會讓長官威信受損,因此先用表達性禮物做鋪墊、架上橋,以后遇到要辦的事再用工具性禮物“加碼”,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也比較自然適意。向上的工具性送禮在西方肯定是違法的,在中國則要看情況,因為中國人關系運作中的感情因素和工具因素是混溶的,只有違反制度規定到了一定程度才算違法。
2.單向的禮物流動。農村社會的禮物流動既有雙向的也有單向的。單向的禮物流動主要分兩種,家庭內的單向禮物流動和上下級間的單向禮物流動。前者主要表現為家庭內晚輩對長輩的孝敬禮和長輩給晚輩的壓歲錢,這都不需要對方回禮,但從長遠來看,還是體現了某種社會交換的互惠,只是不能算作均衡的互惠,在過年過節雙向的饋贈中,促進了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后者與建國后國家權力向村莊的滲透以及村干部作為國家在村莊的代理人擁有很大的對村莊資源和機會的支配權有關,村民出于功利的考慮向干部送禮。在等級化的關系情境中尤其在百姓崇拜權力和官位的文化背景下,干部接受禮物而不必回禮,同時依然保持優越感和聲望。不過,干部還是要給予送禮者服務、恩惠、保護等形式的回報,也是一種互惠,不過是非均衡的難以折算的互惠。
3.禮物流動的歷史流變。下岬村的禮物交換的復雜性也是慢慢產生的,建國前主要還是村民間平等的表達性饋贈為主,目的是建立長期穩定的人際關系網絡,可以讓村民互幫互助、親近依賴,從而保證鄉村社會的有序運行,可見禮物交換對鄉村自治還發揮著一定的功能。隨著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在鄉村社會的演繹,行政化、集體化、市場化的一幕幕政治腳本也讓鄉村社會的禮物交換時不時改變著實質和形式。閻云翔認為,社會主義平等化帶來禮物交換的強化,社會主義再分層化帶來禮物交換的工具化(干部壟斷資源,村民工具化送禮尋求恩惠和保護),當前的隨禮和關系培養現象,必須放置到中國幾十年的社會主義歷程這一背景才能得到理解。到了21世紀的今天,盡管鄉村正在被城市蠶食,鄉村文化也越發凋敝,但禮物交換的工具化特點依然存在。
4.禮物流動的實質。禮物不是單純的物,是承載著“禮儀”也就是承載著社會規范和文化的物品,而中國語境下的社會規范就是中國的人情倫理,所以中國村莊的禮物流動就是遵循著中國的人情倫理在人們之間循環往復運動的。人們借助禮物流動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建構人們之間的關系網絡,而中國人通過禮物流動建立的人際關系網絡自然體現了中國式關系倫理的意蘊,那就是維持著饋贈雙方含蓄雋永的情分、擁有被大家首肯嘉許的面子、體現著高地位者的權力和聲望。不管人際關系的類型是感情型、倫理型還是功利型,禮物都在里面發揮著凝結和構建的作用,我們需要警惕的是市場化改革深入后金錢至上觀念對禮物世界的侵蝕,例如:禮金太重成為負擔、巧立名目辦酒斂財、借辦酒拉關系、虧本辦酒立聲望。禮物在很多地方都被認為具有靈力,但中國的禮物沒有這個特點。閻云翔認為中國的禮物不具有超自然力,只是消費的實物和數量不同的一筆錢,禮物應該得到讓渡,但禮物中蘊含的人情(雙方的精神聯系)是不可讓渡的。他還認為關系和人情的基本形式——包含道德責任和情感依賴的長期穩定的相互關系,不是交換的資源;關系和人情可以擴展,比如禮物成為辦事工具,關系是庇護紐帶,人情是可交換的資源,它們可以在村莊以外的政治聯盟和商業交易中使用;村民的隨禮兼有道德義務和情感反應……這些深入的探討展示了中國禮物交換的道德經濟色彩以及與社會環境變化微妙的同步性,尤其展示了禮物在建構中國人的人際關系時的特殊主義情境化特征,豐富了人類學的禮物研究。
二、互助型建構模式
在1949年之前,國家力量還沒有辦法毛細血管般延伸到中國社會的最基層,貧困的村民們是靠自發的互助讀過一個個生存難關的,建國后國家一度削弱地方勢力來加強行政控制使得民間互助式微,但改革開放后國家權力對地方一定程度的“松綁”又使民間互助獲得了復興的機會。
1.民間社會互助的形式。王銘銘在其專著《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的第三章《美法村與塘東村——歷史、人情與民間福利模式》中,為我們細致展示了兩個閩南村落的民間互助形式和福利制度。他認為80年代后國家福利的恩澤灑不到鄉村,讓傳統的互助形式得以復現。互助的圈子是兩村互助模式的社會基礎,主要為本地的非正式群體,有堂親、姻親、朋友三種,屬于倫理型和情感型的圈子,是基于共同的生活經驗、歷史記憶自生自發形成的的關系網絡。互助事件的類型主要有三種:對貧困和急救的幫助,用于解決家戶問題和危機(窮戶多);家戶造屋、生意投資的資金支持(中上和上等富戶多);儀式事件(婚喪誕節)的支持幫助(貧富戶差不多)。朋友、親戚、堂親三類關系在不同類型的資源互助中起到不同比重的作用(資金、勞力、門路),兩個村之間在各類比例上也有差別。
2.互助的實質。兩村村民為什么要在各自的圈子里尋求互助,當然是為了謀生甚至致富,謀生致富所需要的資源只有通過自己所培育的關系網絡來獲得,而互助本身也加強了人們之間的情感聯系,建構并穩固了人們之間的關系網絡。村民之間的互助之所以能夠長期維系,還是中國文化中的人情倫理在起作用。根據黃光國的說法,人情在中國文化中可以理解為同理心、同情感,也可以理解為可以交易的資源,還可以理解為人與人應該如何相處的社會規范。塘東村與美法村的村民在互助過程中就遵循了“幫”和“報答”的人情倫理規范。個人-家戶從互助中獲益,必須互惠報答所得福利,在幫你的人以后需要幫助的時候付出資源給予回報,這樣才能獲得圈子的認同并在關系網絡中長期生活下去。因此,對他人提供資源構成在未來獲得資源的前提條件,得到了別人的幫助也就同時承擔了未來幫助別人的責任。人情倫理確保了互動和互惠的延續,成為民間互助的文化基礎。不過,中國式的人情雖然是一種道德規范,卻也有脈脈溫情,可見中國文化是倫理型文化,也是情感型文化。
民間互助成為農村福利制度的主要內容,既然國家決定論和市場決定論的福利體系并沒有深入農村,民間互助當然會得空生長,更何況它還其來有自。民間文化在現代化國家建設中發揮著體制外的社會建構作用,現代福利制度之外的福利功能在民間互助模式中得到安頓,這不得不讓我們驚嘆傳統的再創造、再適應功能。
王銘銘認為民間福利與地方社會組織(家族、區位、通婚圈、朋友圈)有密切聯系,與國家和超地方的全民經濟聯系不大;民間模式有其自身的體系,并與社會變遷同步調試;要從動態的、能動的社會實踐角度理解生活世界。他的發現挑戰了西方漢學界認為的中國民間模式深受國家權力控制的觀點。
三、結語
禮物流動和民間社會互助是中國農村社會建建構人際關系的兩種主要方式。這兩者方式都是雙向互動的,關系的維持和關系的活力本身就蘊含在雙方的互動中。禮物實現了人們之間的互惠,不過中國文化下的互惠既有均衡的也有不均衡的,既有近期的也有遠期的,甚至這代完成不了,下代接著做。互助也體現了熟人之間的互惠,而且是充滿情誼的互惠,雖然惠及面多表現在物質層面上。互助主要是應需而生并依賴于以往提供出去的幫助,并且資金、勞力、信息之間也可以替代回報,互助雙方之間也不好精確計算對等與否。雖然互惠的表現有文化差異,但人際關系的互動本質應該是人類的共性。
禮物和互助所建構的中國式的人際關系肯定是受儒家人情倫理影響的,這種影響主要不在對關系的認識論上而在對如何處關系的義務性的行為規定上。此外,中國人的行為方式并不全然都是儒家文化的影響,也不都是充分貫徹了儒家的倫理準則,實際上中國農民的日常經驗、生存智慧、心機策略等實踐性體悟是正統學說包容不了的,所以要“與儒家思想之間保持恰當的關系,充分考慮它的影響,尤其是同中國現實生活保持一致性的部分,又不把應然作為實然。”
禮物和互助都是中國農村的傳統人際關系建構模式,隨著中國社會改革和轉型的深入,農村也不是原來意義上的農村,禮物和互助所依托的時空條件(長期一地相處)也隨著城市化對農村的席卷受到威脅。鄉土中國也許會背影依稀,但農村不會消失,農村的傳統也不會滌蕩殆盡,有生命力的傳統自會再發明、再利用,與現代性一起翩翩起舞。
禮物和互助肯定不會消失,它們的生命力在于其工具與情感功能、物質和精神功能兼備,“涉及了社會實踐中的社會性、道德、意向和個人情感。只是它們會變成什么樣無法預知,它們是生成的,形式是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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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亞紅(1977—),女,江蘇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