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二○一五年,普利策非虛構作品獎頒給伊麗莎白·科爾伯特的《大滅絕時代》,四十年前的一九七五年,獲獎作品為安妮·迪拉德的《聽客溪的朝圣》。這兩種作品,均屬如今非常受關注的“自然文學”范疇,但它們卻有著本質上的重要區別。
如果以一九六二年蕾切爾·卡森出版《寂靜的森林》為界,我們可以為自然文學劃出兩大支脈。一支是以亨利·戴維·梭羅、約翰·繆爾為先驅的傳統自然文學;另一支是由蕾切爾·卡森開創的“新自然文學”。兩類文學均有不同程度的自然和人文科學做底,但前者更傾向于發掘和引導人類關于自然的審美與哲學理念,而后者則剔除審美與哲學,更側重通過嚴密的科學實證還原自然本身,并提出一套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經濟社會發展思路。
二十世紀中葉以降,隨著全球生態的持續惡化,新自然文學漸漸代替傳統自然文學取得先導地位,供政治與經濟決策參考之用,并以大眾媒體方式普及環保理念;另一方面,人們發現,傳統自然文學所激發的“旅游熱”“朝圣熱”可能更不環保,當然這并非出自作者們的初衷。而這些作品本身似乎又不太實用,至少,它們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在減排、低碳、高效的基礎上,發展起可持續的經濟來。
那么,傳統自然文學是否還有存在的價值呢?或者,我們不妨進一步追問,以有無提出“減排、低碳、高效”作為判斷標準,是否已讓我們在試圖走出“經濟至上”的虎口之同時,掉進了另一個名為“環保主義”的新神祇的魔咒之中呢?難道在經濟與環保這兩個高逼格字眼之外,便再無其他價值觀的存在了嗎?
就像《瓦爾登湖》那樣,《聽客溪的朝圣》證明了自身比之“環保主義”有著更強大的生命力。當然,安妮·迪拉德跑到弗吉尼亞州山谷“聽客溪”,原是為了從一場幾乎耗盡精力的肺炎中恢復過來,其初衷不無治愈、療傷、朝圣之類的雞湯味兒。但很快,我們發現迪拉德的所見、所思、所悟,完全迥異于那些無病呻吟的玩意。因為,她在聽客溪駐留的日日夜夜中,發現了“禪”。
禪作為一種原生于中國、后經日本發揚光大的哲學思想,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傳到美國,并在“垮掉派”作家群中風靡一時。只是,經作家和藝術家涂抹的禪,早已拷貝全走樣了。迪拉德的禪意,則比較接近正宗,這倒不是說她親炙過禪學大師的教誨,抑或相關書籍的影響,而是說她自發地理解了禪的旨趣,與地域和文化均無關。
禪的旨趣,就在于作為感覺主體的人,能發現感覺對象物的秘密,但不把秘密揭開,而是用感性體驗之。禪排除理性,因為理性只是大腦思維的過程,不牽涉心靈。有腦無心,就仿佛小和尚念經,即使揭開了秘密,也是無用的。
迪拉德對禪的第一次體驗,是在聽客溪的某個日落時分。靜謐山谷的水塘中,有云朵朵飄過,但迪拉德抬頭一看,天上無云。后來才知,天上的偏極化光因反射大為減弱,而云的光是沒有極化的,“較強的光滅去較弱的光”,云就看不到了。但這后來科學上的所知,對迪拉德來說并不是頂重要的,因為開初所見的那一刻,才是生命中最強烈的銘感:“第一次發現這個謎的時候,我驚惶地看看云又看看無云,一遍又一遍地比對方位,心想也許代表神人盟約的方舟正從死人山南邊駛過。”
這電光石火的片刻,啟發了迪拉德在聽客溪的無聲無物處,發現有聲有物。而這樣的發現,用句俗話來講,便是一切皆賴因緣際會。一個城市人跑到山間,最大的收獲可能就是發現和體驗那些在都市中不可能發現和體驗的事物。但同時,最大的遺憾也一定是在他還沒作出反應時,那被捕捉和定格的瞬間,就已倏忽即逝了——它們,是抗拒抓拍的。而那些未被發現和體驗的事物,就人的認知而言,實在是太多太多。因此,迪拉德感嘆,宇宙的奧秘仿佛一塊巨大的布,“以嶄新的方式發出無比的力量,而我們只能盲目地摸到布邊而已”。
聽客溪的世界,既是一個安靜和諧的小宇宙,也是一個處處暗戰的殺戮場。每一平方英尺土壤,就包含八百多只小虱、二百多只彈尾蟲、二十二條馬陸、十九只甲蟲,以及上百萬霉菌、單細胞動物和藻類,以及建立其上的整個生物圈。它們相生相克,死生無常,既有巨型田鱉如幽靈一樣吸盡青蛙的汁液,使之干癟枯瘦而死,也有大榆樹每季爆出六百萬片樹葉,撐起數噸華蓋的絢爛之生。而迪拉德,則以其博物學家的嚴謹和執著,觀察著田鼠掘洞、蒼鷺覓食、蛹化為蝶、蚯蚓犁土……她看到黃蜂被螳螂嚙噬,自個兒嘴里竟還大啖著蜜蜂的蜜,“即使面臨死亡的恐懼也舍不得美味”。
迪拉德自問,為什么如此漫長、恐怖而野蠻的生存競爭,在人類看來卻又如此壯麗呢?“假如這些重大的事件不過是失控的物質隨意的結合,不過是成千上萬的猴子用成千上萬的打字機造出來的,那么我們人類,用同樣的打字機造出來的,我們內里是什么樣的東西給激發了?”
這件被激發出來的東西,就是禪意。人有一種天然的移情能力,對關注的某樣東西,給予忘我的理解和體悟。只是在現代社會,這種能力越來越受到外物(物質、觀念、理性)的影響而消弭,或者就如以賽亞·伯林所言,在啟蒙的話語之下,淪為了空泛乃至迷信的代名詞。迪拉德認為進化賜予人類的一件痛苦的禮物,就是這些物質、觀念、理性所鉤織起來的“我執”,阻隔了人類與其他造物和造物主之間的聯系,并形成永久的分離。
而迪拉德所認識的禪(在書中,她稱之為“純真”),即是以破除“我執”——人類的自我意識——為前提,進而聯結起人類與其他造物和造物主之間的關系的。“我所謂的純真,是我們純然沉浸在某一樣東西的時候,精神上的忘我狀態。此時心靈既開放而又全然專注。”
因之,迪拉德不僅觀察鐵線蟲,還想象鐵線蟲的生活。這種蟲子長達三英尺,幼蟲生活在池塘,長大后鉆入并寄生陸地昆蟲體內,繁殖時仍需回到池塘。這幾進幾出,牽涉季節、宿主、水體與土壤的復雜關系,充滿種種機緣巧合,成千上萬鐵線蟲中,可能只有一條得以走完“人生”的全程。因此,迪拉德說,生命,終究是宇宙中最偉大、最珍貴、最神秘的事件。
無獨有偶,動物學界泰斗級科學家簡·古道爾,在其自傳《希望的理由》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想法。半個世紀前,她就是在沖破“禁止科學家對觀察對象發生‘移情’”之類的科學教條的過程中,發現黑猩猩和人類具備一樣的情感、理性和思維能力,黑猩猩群體中同樣存在著與人類相同或者相似的家庭、階級和社會組織。古道爾還批評以人類為中心進行科研活動的“歸納主義”過于簡單和機械,而“以人類為中心”又不適當地豎起了一道由“文化物種形成”的、旨在對異質事物“非人化”的排他性樊籬。古道爾的這一思想,后來從生物學界擴及至對人類種族主義思想的再思考,成為實現人類族間平等的一塊奠基石。
迪拉德在論及《聽客溪》的寫作初衷時這樣寫道:“我想要做的,并不是去學得這山谷中各種蓬勃生命的名稱,而是要讓自己對其意義保持開放的態度,也就是要嘗試讓自己時時刻刻對感受它們的存在所可能具有的最大力量,留下印象。”通過“禪”,迪拉德把書寫得既有詩意也有深度。只是,對于大多數讀者來說,此書還是稍顯晦澀了些。就禪學本意而言,禪是不立言、不問論的(這也是其跨越一時一地的特征)。迪拉德寫《聽客溪》,可以幫你見識禪的機制,但未必能幫你見識透過禪的機制所看到的那個世界。
至于那些沖著治愈、療傷、朝圣而去的讀者,他們無論到不到聽客溪,都會被其拒之門外。本來,他們就是“我執”最強有力的捍衛者,世界就在眼里,心中全無世界。所以,他們就是以任何方式跑上無數圈世界,到頭來,跑了也仍是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