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抗戰,不光是前方將士的流血犧牲,也是平民百姓拒做亡國奴的生死流亡。《七千里流亡》便是濟南人劉可牧晚年追憶當年山東中學生西遷的回憶錄。6月2日,《七千里流亡》作者劉可牧之子劉庚子、歷下區作協理事瞿雷、山東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馮克利、資深文化人白峰等做客山東建筑大學白話沙龍,從這段帶有生命溫度的個人史述切入,感受歷史中個人記憶的生動與對抗遺忘的努力。
“一場與遺忘的賽跑”
1937年秋,當濟南已聽到黃河北日軍的炮聲,一群正在讀初中的少年,離開了桿石橋外省立一中“廣廈宏偉,青瓦粉墻”的校園,隨學校、師長奔去“大后方”,啟程了不知所終的流亡,也開始了他們無從預計的人生“流亡”。
“讀書救國”,弦歌不輟。轟炸,險途,饑寒,癘疫,貧困,無助,死亡,從軍,革命,政爭,迫害,逃離…… 這群少年中就有劉可牧先生,《七千里流亡》是他晚年追憶當年山東中學生西遷的回憶錄。
在山東建筑大學雪山書苑前廣場,第二期白話沙龍的主題便以這本《七千里流亡》為楔子。在劉可牧之子劉庚子看來,“這段帶有生命溫度的個人史述,帶人們走進了歷史的現場”。
據劉庚子介紹,這本去年11月出版的書籍,本為幫助曾經流亡過的省立一中的老人保留一份珍貴的記憶,沒想到獲得了許多年輕人的關注。近年來,有關于抗戰時期大學南下的作品不斷出現,最為著名的,莫過于岳南的《南渡北歸》三部曲。但是很多人忽略的是,在那個時期,除了大學在流亡之外,一些不愿意做亡國奴的中學生,也隨著學校一起加入了南渡的隊伍。
劉可牧的《七千里流亡》,實際上填補了歷史一道小小的,但卻重要的空白。
曾記否,當硝煙四起,教育廳征求各學校的意見,多數學校表示無奈之下只有停辦,唯獨省立一中的校長講道:“讀書也是抗戰,也是愛國,也是救國。濟南要是不能待,我帶你們走,不做亡國奴!”從濟南出發,泰安、菏澤、河南許昌、湖北云陽、陜南、四川,一路步行。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十五歲左右的孩子們,在生命中最美的年華,背井離鄉,將青春灑在了漫漫征途。
對劉可牧和他的同學而言,流亡是一段魂牽夢繞的經歷。1985年從青州遷回濟南后,他的家成了昔日同學的聚會點,流亡,成了長談中不可掉落的主題。沙龍現場,劉可牧當年的音樂老師瞿亞先之子瞿雷,則為我們描述了抗戰時期學生流亡的細節。
當炮火聲響起,當菏澤地震,黃河決堤,大量的災民涌入濟南尋求“避風港”。然而敵軍的飛機已經進入濟南的上空,傳單、炸彈輪番從天而降,這時的濟南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山東省省立一中的學生大都是濟南周邊較貧困的孩子,從辦學開始,便有著極強的凝聚力;再加上勤儉辦學,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它在山東省率先出發,離開濟南,在泰安進行復校。然而好景不長,泰安也遭遇轟炸,大量學校、醫院和居民區淪為火海,遷移后的省立一中也沒能躲過這場浩劫。
師生們從泰安沿鐵路往南推進,橫貫五省,輾轉七千多里,被人們稱為“文軍長征”。1938年元旦,征途上傳來濟南淪陷的消息,師生無不痛哭流淚。校長鼓勵孩子們“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早晚有一天回到千佛山腳下和大明湖畔。
從山東菏澤到河南許昌,再到湖北云陽,同樣一路輾轉,危機四伏,終于在1939年2月抵達四川綿陽,獲得暫時的安定。
一場顛沛流離的夢,若半世浮生,任命運撕扯。
“健忘時代”與口述史
與宏大的《南渡北歸》三部曲相比,這部《七千里流亡》,更像是一部真實可貴的口述史,但是劉可牧卻以其開闊的視野,向世人展示了流亡路上的多個不同角度——同學、師長、學校、彼時的抗戰背景、國內外大事、甚至于文學、延安、托派、基督教等等,都有所涉獵。
“我讀劉可牧先生這部晚年憶舊的遺稿,仿佛與他徜徉于青春夢的墓場,平淡文字鋪陳的細節中,全是國難家殤。”山東大學教授、翻譯家馮克利這樣表示。
一幅幅凄美的戰時社會畫卷,隨著作者的行跡徐徐展開:泰山、賒旗店、山陜會館、劍門、藍灘……流亡沿途的山川地貌、鄉俗風情撲面而來,歷歷在目。作者對沿途市井人物的刻畫,從地方軍政官員、商賈鄉紳到販夫走卒、農民村婦,也都眉目傳神,活靈活現:
“我們坐在路旁的大磐石上憩息,見一個婦女從坡后背著一個兜子下來,走得很吃力。她一眼瞥見我們坐在那里,就把背篼往石上猛地一卸,原來是一兜子麥黃杏。因為撂得猛,震出十幾顆順著山坡滾動。她用襤褸的袖子揩一把額上的汗水,笑著對我們說:‘看樣子是些學生,外路人,吃罷,才摘的杏!’”
“在中國的近現代史中,我們的民族背負著一段悲涼的記憶,卻常常被大而化之,忽略了太多的細節。”馮克利說,口述史便將那些歷史的細節層層剝開,“可以看到一個歷史巨變的時代里,普通人是如何參與其中、與世沉浮、不甘沉淪、與世界和命運抗爭掙扎和突圍的歷史,這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時代的關系。”
山東建筑大學的于涓老師作為主持人講述了她的故事:“去年的五月,給孩子買了一套《中國歷史》,孩子讀完以后生出很多困惑:媽媽,歷史到底是什么?帝王將相、名人志士、朝代更迭、軍事戰役、發明創造?我們在哪里?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哪里?”
寫過《大江大海1949》的龍應臺曾說,個人史是最真誠的國家史。在于涓看來,口述史努力呈現的是親歷者的歷史經歷和體驗,它不可回避主觀、偏見。但多元歷史參與主體的口述史,可感知、可觸摸,有著生命的溫度。
20 世紀40 年代的美國,建立了哥倫比亞大學口述史研究室和森林史協會,是最早的兩個口述史研究中心。國內也有不少學者因研究需要做部分口述史收集工作,但很少有學者和機構專門做口述史收集、整理工作,許多歷史親歷者因為年齡過高離開人世。
“一個人的聲音在世上消失了,一個人的記憶在世上飄逝了,至于她帶走了什么,已經無人知曉……”女作家阿列克西耶維奇曾震撼于這樣的死寂,她拿起了筆,為這“一個人”留下點聲音,雖然式微,但,“能成為最有力的武器、不可戰勝的武器的,唯有記憶。”
在原三聯書店濟南分店負責人、資深文化人白峰看來,這個健忘的時代,個人史述無疑是一場與遺忘的賽跑,是窺探歷史的另一個幽秘通道,更承載著“為什么還原歷史,如何尊重歷史”的題外之義。
如白峰所說,“若真正懂得我們所經歷的,便不會有“領導一拍腦袋就拆掉了老火車站”的諷刺,便不會有我們作為先發國家的夜郎自大”——口述歷史與所有人息息相關,它不僅僅是回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