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與紙的隨意及寬容性對話

2016年4月，臺北誠品畫廊推出旅美華人藝術家林延的個人畫展，30多件作品年代從1996至今橫跨20多年，呈現出藝術家將宣紙轉化為藝術媒介的實驗歷程。首次在臺灣舉辦個展，林延認為臺灣是一個熟悉紙傳統、不熟悉我的作品、既保留傳統又具有開放自由的環境的地方，她希望觀眾能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感受作品。

林延1961年出生于北京的藝術世家，外祖父龐熏琹和外祖母丘堤都是國內現代藝術的先驅人物，父母林崗、龐濤分別為國內第一代留學俄羅斯及高等美術教育出身的藝術家。林延從小便耳儒目染了親人的藝術精神，并建立起與其他親人截然不同的藝術語匯。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后，林延于1985年前往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繪畫材料研究室進修，后于賓州布魯斯堡大學視覺藝術系取得碩士學位。在家鄉處于社會動蕩的期間，旅居紐約的林延得以享受創作的自由，專注于自身的媒材探索和實驗。

作為家族的第三代畫家，林延繼承了外公和母親對形式有感于設計的偏愛，也繼承了父親渾厚的繪畫感覺及對色彩的深刻理解，她那些模糊了抽象與具象、裝置于繪畫界限的獨特語言，代表了今天年輕畫家跳脫出現實空間的超凡想象力。

北京現代化之前的傳統建筑，簡樸的灰磚、瓦房是林延成長的背景，也是她的主要記憶，并不斷地出現在她的作品中。對林延來說，每次創作都是和紙的隨意及寬容性對話的過程。她運用脆弱的材料來表達堅韌的情感。如在《致北京》（1996～1997）、《胡同》（2012）等作品中，紙作為某種記憶底片凝結了創作者對于家鄉、文化、歷史的情感，細膩的肌理層次傳達出藝術家感覺的真實。

1989年的首次個展《繪畫中的太極》，林延已將中國哲學融入其創作之中，她的作品充滿東方哲學的概念，如陰陽、太極、對立與統一的道家思想。她用中國傳統書畫的宣紙創作，以最簡單的黑白將宣紙塑形，簡潔安靜地表達自然和文化中的掙扎與生命力、美與創傷。

1994年至2004年是林延的黑色時期，這段時期的作品強調黑色的幽微層次。她認為：“掌握好單色的層次、材質變化、冷暖差別時，畫面才會有色彩感，不會單調。”

1998年，林延與母親和外婆在紐約、溫哥華、北京舉辦了“三代紅果現代主義——丘堤、龐濤、林延”畫展，表現出中國二十世紀現代藝術作品的感染力，作品在中國美術館“世紀——女性特展”中獲藝術家批評家獎。

2005年開始，林延將宣紙轉為媒材，創造出具有建筑性格的繪畫雕塑，拓展了當代藝術的審美領域。她改變了紙墨的傳統角色，皺、破、撕、貼成為她的創作語匯，而“墨分五色”的傳統則因空間的光影元素有了新的表現方式。林延認為，當所有因素微妙地兼容并蓄時，便會互相交響、發出能量。“手上的每一個變化如同筆觸，是作品敘說的方式。”林延如此描述作品中紙的獨特觸覺和感性。

2014年，家鄉環境污染的問題又觸動她創作了大型裝置《天》，以爭取正常呼吸的權利，傾訴對美好生活的渴求。

……

林延的藝術成果受到廣泛關注，曾于世界各大美術館展出，包括紐約、中國國家美術館，北京、德累斯頓國家藝術收藏館，德國、成都當代美術館、何香凝美術館等，作品曾于紐約時報、藝術新聞、美國藝術、亞太藝術、中央電視臺等發表。

《紐約時報》評論林延的作品：“它不是紐約環境中一般的后極簡的樣子，而是以多種風格元素讓歷史、過去和現在融為一體，展覽真正的對話存在于這種對話中。”

色彩、材料與表達方式，體現了心靈的獨特性

一次偶然的機會，筆者有幸采訪了這位旅美藝術家。

問：你的作品在美國包括西方已有藏家支持，你認為他們收藏的理由是什么？你不同時期的作品各有什么特點？

林延：我還沒有固定的藏家，誰喜歡誰就買，他們收藏的理由是喜歡吧。

八十年代我重視繪畫和展示空間的關系，開始將繪畫變成空間中的一個物體，把自己喜歡的太極理念融入到繪畫中。

九十年代宣揚從被拆的老房子中找到北京現代化建設的基因，同時體驗墨與各種材料建設中的黑在作品中的色彩關系。1994年，離開祖國九年后，我回來看到的是現代化開始時大興土木建設中的破壞性，因此在北京做了表面極簡含蓄、實際很暴力的立體作品《棄，契，棄》，吶喊我們正在徹底拋棄的老城是北京的文化，是我們自己現代建設最重要的生命源泉。

1997年又創作了《致北京#4#5》，那是我回到紐約情緒平和一些后展現的更多懷念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我對不同黑色的掌握和對墻面空白的利用都受到了國畫的影響。

有了孩子以后，作品更多體現女性生活的角色與人本身發展的沖突，畫面切入到三維作品中。九十年代中期，我更關注中國文化自尊的危機，感性的東西與極簡主義形式的運用，完善了自己作品中陰陽關系的跨界處理，在各種矛盾中找到了平衡。

問：你一直是做裝置藝術的，從厚重的門框、鐵器到磚瓦、宣紙，材料的運用獨具匠心，這是不是也蘊涵了中西文化的符號，比如宣紙、墨等是中國文化的象征，而鋼板、磚石等是西方文化的表現？

林延：是的，繪畫藝術除了怎么畫以外，材料選擇、外框形式、布展方式對我來說是作品的一部分，要考慮這些形式是否符合表達的內容，處理好了，整個展覽能混為一體，發出統一的交響。我的裝置往往根據展覽現場的空間創作回應實際空間，并與之互動。

2015年，我特別同韋佳在香港的畫展創作了《共處》 和 《呼·吸》作品，以一種建筑干預表現現代化及其對自然影響的主題。

材料有自己的身份和社會共識的特性。2005年后我只用各類宣紙皮紙為作品主要媒介，有時加墨，把宣紙、墨這兩種有著中國深遠文化意義的傳統繪畫材料帶到當代藝術形式中，對審美發展有新的意義。這個材料本身的歷史價值、文化底蘊和表現力及其運用的哲學基礎，已超出了只能用來畫畫或書法的局限，在當代藝術發展中，它扮演新角色的潛能有待開拓。第一個裝置《共處》回應了香港迷戀建筑的固有文化，為了增加樓底高度，很多室內空間不安裝正式天花，任由縱橫交錯的電線、水管、通風管道外露，就算是亮麗的玻璃幕墻建筑內部也透著工業味道。同時，在作品中隱藏與暴露的這些工業元素，把電線管道裹于層層宣紙之中，重置這些常受忽略的物件，使之成為美學元素。

問：有分析說你在“用黑與白的色調抒寫著對童年老北京的記憶，定居紐約后，在藝術觀念上已經把西方張揚的色彩轉變成了黑與白，模糊了身份和界限” 。你是不是始終在作品中探尋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或關聯呢？

林延：對，我是那種打太極的人，是在黑處找亮、在虛中找實的人。我喜歡色彩，黑和白也有很多變化，關系找對了也有色彩感。視覺語言是國際語言，人人都能欣賞，當你關心人的處境、環境時，誰都會接受你。人是脆弱的，最有價值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心靈的獨特性，當我們保護和尊重心靈時，才能在冷酷的制度下體會到溫暖與力量，建立起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的基礎。

問： 你是學油畫出身的，但到美國后一直在做裝置，這是怎樣的轉化過程？這個轉化是更符合個性，還是順應了當代藝術的表現手段？

林延：其實除了畫油畫外，我一直對建筑、設計有興趣。盡管八十年代初中國這方面信息不多，但外公的故事和設計理念對我更有吸引。我當時也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但外公建議我上中央美術學院本科打好基礎以后，再到工藝美術學院讀研究生，但是我后來去法國了。1980年我已開始畫抽象畫，在美國讀研究生時，我終于可以自由結合我所學的本事，而且第一次看到這么好的展覽空間。

雖未受過傳統水墨畫的訓練，但總是為紙墨的表現力而著迷，而且把紙墨看成是自己的個人物料。從身邊事物與生活經驗取材，以紙墨為私人表達方式，創造以裝置藝術為基礎的作品，這些作品有生命氣息，借宣紙現場裝置反思歷史自然與現代化 。

《呼·吸》就與自然有關。1990年，看著家鄉北京重建成現代都市，我開始創作一系列作品，《呼·吸》是這系列的延續。我認為重建的新都市并沒有尊重北京的文化歷史，也沒有充分考慮對自然環境的影響。近年來，現代化步伐從不間斷，為北京帶來嚴重污染。《呼·吸》提出人類應該選擇與自然共存的方法，這件作品放在畫廊入口，參觀者一進入展覽會場，就能看見頭上懸著一團飽吸濃厚水墨的黑色物體。我把一幅皺破的豹子水墨畫縫綴其中，這影像提醒我們保護自然，我們的行動與周遭世界密不可分。我認為中國紙墨自有其文化活力及歷史，借助其在作品中固有的力量，我不斷發現自身狀況，緩和現實的躁動不安和變幻莫測， 傳達美、力量、希望、韌力，縱使當中透著對逝去事物的懷念、掙扎與湮滅。

問：你的大部分作品中有脫離女性陰柔的大氣和厚實，色彩的運用也相當直接和簡明，這種風格源于什么？你認為一個女性藝術家創作中的性別體現重要嗎？

林延：這種風格與我父親的影響分不開，從小我父親就不希望我總照鏡子追求表面的美，要我注重內在的力量，在學習繪畫的過程中也一樣。他總說：“有一句話就說一句話，沒話就別說，自己有感而發才能感動別人。”這樣，觀眾往往能一下感受到作品，不用先去看說明，簡練的語言能給觀眾提供更大空間去感受，觀眾各種不同的感受使我的作品更完整。因此，作品中的性別體現我沒太注意，我喜歡剛中有柔、柔中有剛。

困惑、期待、迷惑，升華了內心的自由空間

問：赴美后，你作為一個職業女畫家的困惑是什么？

林延：可以說，我是在王府井長大的，在那附近上小學、中學，又上了大學，出遠門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學習獨立生活。生活上遇到困難和煩惱時，我就靠做藝術緩解，我只有這一個辦法，所以我不記得藝術道路上有什么困惑，因為我一直是以苦為樂的狀態。別人或許看我們的物質生活挺清貧，但我并不在意，不管作品是否能售出，我始終留有精力和時間在工作室里，沒把畫畫的行為當成創業的過程。

問：你認為自己對藝術的迷戀源于什么？

林延：從小在畫家家庭長大，那時不論生活多困難、玩具再少，畫畫的各種筆紙、大小圖畫本總是有的。

畫畫成為我最自然最方便的消磨時間的娛樂活動，隨時隨地畫兩筆，喜歡的事物、人物畫出來就有滿足感了。去趟動物園回來畫幾張，看場電影回來畫幾張……要是讓我把故事情節敘述一遍，一般三句兩句就沒得說了，但滿腦子都是電影里的鏡頭、畫面、色彩等。我想我從小形成的思維方式是視覺的難以言表的方式，繪畫是我有感而發的渠道，可以使我交流表達得比較準確。

對世界的認識我也是通過形象感悟。認識新人時，我要靠語言交流就很慢，如果能看到他的作品，就可以得到關于這個人很深入的信息。因此，畫畫是我觀察周圍、體驗生活所做的直覺反應，是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對于我來講，通過繪畫這種藝術形式交流和表達，往往比說比寫更直接、更貼切。藝術創作迫使我不斷地面對自己，挖掘最人性的部分，所以從事繪畫對我來說是必然的，不是事業的選擇或單純因為愛好。

問：你把頭發剪成男式，生活中也極具個性，是崇尚標新立異嗎？

林延：在紐約標新立異可不是把頭發剪成男式或女式就能做到的，做自己就行了。如果每天都做自己想象出來的事，必然不習慣現成的條條框框，模仿別人更沒意思。不管在哪里，內心自由的空間是我力求保住的，以藝術的形式做黑白顛倒、將不可能變為可能、否定變為肯定，我希望我的我的作品給大家的生活加點新鮮感。

問：你先生是你的同學同行，兒子從小學習國際象棋，已經在美國拿了很多青少年比賽的獎項，可以談談你的生活狀態嗎？

林延：我有一個小家，我家旁邊有布魯克林的大公園，我特別喜歡那里，會天天去，有時候我們家門口這條街還要封起來開大Party。

我對兒子的教育基本是放羊式的，他要畫畫，有紙筆伺候；要學功夫，就送他去紐約少林；要下棋，給他請俄國的老師；什么都不學，我也沒強求。他很體諒我們，很小的時候他看我挺操心的，就為我買了本如何做好家長的書。他在生活中總給我們帶來驚喜，我也總想為他多做些事，他還在成長過程中，將來做什么我也很期待。我和先生的關系是從中央美術學院同學就開始的，走南闖北這么多年，現在還有當年那種感覺。

不在江湖、無風無浪的后院

2015年夏，林延、韋佳兩位藝術家首次共同在香港舉行畫展《后院——林延、韋佳作品展》。兩人藝術發展之途迥異，最終鐘情于同一物料——傳統中國宣紙，兩位藝術家各以獨特方法賦予這種歷史悠久物料以現代意義。林延的現場裝置藝術體現了轉化與革新，而韋佳采用注重過程的拼貼方法，完成的作品叫人驚嘆，二人作品風格截然不同，卻又散發著共同的神采──種超越物料的情感。

林延以工作室地上的手造紙模、紐約市的鵝卵石、北京的屋頂瓦創作較小型的作品，這些作品與韋佳的畫作構成一個可觸可感的環境，同時也是他們的傳記式敘述。以韋佳的破碎書法作品為背景，林延所鑄的一幅舊北京城墻把我們的視線引向天花，對面是林延工作室地板上的金屬鉚釘，從層層纖柔的宣紙中突出，林延的紙塑樹皮紋理粗糙，旁邊是韋佳的書法，用色含蓄樸實這一切都叫人想起在布魯克林圍繞他倆的自然環境。

傳統中國美術的物質文化不斷演進，林延與韋佳為傳統宣紙帶來了新意。從這次展覽可看到二人并沒有為傳統所困，傳統只是他們眾多特質的一部分，而眾多特質構成了兩人的藝術及個人身份。他們在中國成長，到國外接受教育，游走世界各地，處身于日益全球化的藝術空間，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保持著簡單樸實、不徐不疾的生活。韋佳每天早上會展望公園，林延每天走在回工作室的路上，從看到的建筑物細微特點中汲取靈感，他們以毫不費力、不著痕跡的態度，把日常生活經驗注入到作品中，使作品獨特迷人。韋佳沉靜的作品充滿禪意，林延的作品非常個人，卻同時具社會意識。

后院，是家邊的展望公園，每天在自然中感受常見常新的變化，在自然中獲得啟迪和靈感。

后院，是我們對待生活、對待藝術的態度，不在江湖，無風無浪，這里，過平靜充實的生活，做自己熱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