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程
聊起這幾年“過山車”的感受,滿頭花白的黃發先雙手捂著臉,往下一抹,長嘆了一口氣。
黃發先是四川省旺蒼縣張華鎮大地村的村支書,廣元當地的“名人”。2011年,他被四川省委組織部評為創先爭優先進個人;2012年,帶領大地村脫貧;2013年被中組部評為抗洪搶險先進個人;2014年他的事跡被拍成電教片,進入全國黨員干部現代遠程教育系統,供全國黨員干部學習。
但2015年,一封突如其來的舉報信,舉報他巨額財產來源不明,這讓他感覺“一下跌到了谷底”。
這是頂風違紀,還是錯告誣告?組織也緊張起來,這不僅是對被舉報人的考驗,也是對紀委的考驗。
不冤枉好干部,
也不放過腐敗者
黃發先被舉報是在2015年2月。當時,一封舉報信直接從廣元市紀委轉到了旺蒼縣紀委、張華鎮紀委。
舉報的內容直指黃發先,說他只是一名村支書,沒有正式的工作,收入并不多。但一口氣在縣城買了一套40余萬的房子,哪來這么多錢,肯定巨額財產來源不明。
接到舉報信后,旺蒼縣紀委書記朱桂樺立即指示,要嚴肅調查此事。
“這份舉報信是匿名的,內容比較模糊,沒有說被舉報者到底在哪方面違紀違法、從哪些方面獲取了巨額財產,只說財產來源不明。”旺蒼縣紀委一名負責人告訴記者。
旺蒼縣一名干部告訴記者:“旺蒼地處秦巴山區,是全國連片扶貧的重點區域,也是全國貧困縣。黃發先從1994年就擔任大地村支部書記,帶領群眾種植梨樹脫貧致富,創立了‘大地沙梨這一品牌,可以說是旺蒼縣基層黨組織的一面旗幟。”
全國先進典型被舉報,如果確有其事,這個“典型”帶來的不良影響是相當惡劣的。如果調查出來,是錯告乃至誣告,就是另一種典型,紀委必須為黨員干部撐腰正名。
旺蒼縣紀委一名負責人告訴記者,他們當時的考慮就是,不能冤枉一名好干部,也不能放過一個腐敗分子。即便他曾經做出再多貢獻,如果有問題也不能功過相抵,有舉報就必須件件調查、回復。
縣紀委迅速聯系鎮紀委等相關部門、人員,組成調查組,開始了對舉報的調查。
要查清事實,也要保護積極性
“調查都是以其他名義進行的。不能大張旗鼓地去調查,這既是調查本身的需要,也是考慮到社會影響。不能調查結論沒有出來之前,就給社會留下一個這人是腐敗分子的印象。”旺蒼縣紀委相關負責人稱。
但私底下有村民開始對黃發先議論紛紛,就連他的同學、朋友也說:“都說紀委一查一個準,看樣子這次老黃很懸。”
“前期調查的重點是針對買房子的事情。”參與調查組的張華鎮紀委書記袁心強告訴記者,結果發現完全不是舉報的那回事。
“房子根本就不是他買的,是他兒子買的。房子總價46萬,首付17萬,銀行貸款29萬。17萬之中,他兒子自己借了5萬,黃發先幫忙向外村朋友借了5萬。這些都有銀行轉賬記錄。”袁心強稱,至少在買房這件事上看不出巨額財產來源不明。
其實,黃發先帶頭種梨樹時,自家也種了1000多株,加上這些年村支書的工資,從2012年到2014年每月平均下來有1600元左右,也夠支付買房款。
但舉報的重點是說黃發先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僅查清他買房的資金來源,不能說明他沒有其他巨額資產。
調查還得繼續。
調查組繼續查了黃發先的個人收入和家庭的收入,甚至還包括他女婿的經濟情況,接下來又查閱了黃發先當村支書以來的所有賬目。“20多年的賬本,不能少一份。我們請了專門審計人員,一筆一筆核對。”
調查中,也有村民出于某些顧慮,不配合調查。
現在市縣紀委調查腐敗案件的時間周期一般在半個月左右,而旺蒼縣紀委此次調查了近一個月,耗費了不少人力。紀委最后給出結論:經核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等問題不存在,大地村賬務清楚,沒有發現有干部中飽私囊現象。
直到調查組找他談話的時候,黃發先才知道自己被舉報了。
“得罪人了。農村很多事情是非對錯沒有那么明顯,當了二十多年的村支書,哪有可能不得罪人嘛。”黃發先頗為無奈地說。
當年為解決村子干旱問題,他爭取到縣上的集雨節灌項目,帶領村民建起108口蓄水池。在哪兒建、不在哪兒建,就有村民指著鼻子罵過他。
旺蒼縣一名干部告訴記者,黃發先之所以被舉報,主要是因為當初有人要申請農村雙女戶獎勵,但是按照政策,兩個孩子出生間隔時間要在4年以上才行,當時這戶人家不滿足這個條件,黃發先就沒有給對方蓋章,結下了恩怨。這次對方看到黃發先買房子了,從中央到地方又都在說拍蒼蠅,覺得是個機會。
“覺得憋屈。”黃發先告訴記者,當時有點想不通。家人勸他:“當個支書一年也就2萬多塊錢,事情多、責任還重,現在在外面隨便下苦力也能賺個六七萬。這次剛好,不當了。”
這個時候,旺蒼縣紀委與黃發先一樣,感受到了壓力。事實調查清楚了,作為紀委可以就此結案,但社會上的影響、被調查者的工作積極性怎么辦?由于黃發先全國先進的身份,還有不少村支書都看著這個案子。
要澄清是非,更要震懾誣告
“查出問題、懲治腐敗是我們的職責;查清事實、澄清是非也是我們的職責。這是我們長期堅持的辦案理念。”旺蒼縣紀委書記朱桂樺如是告訴記者。
由于黃發先是被匿名舉報,結論出來后,旺蒼縣紀委提前發通知,把大地村所有村干部、黨員以及關心此事的村民都請過來,召開“信訪回復見面會”。
調查組現場把調查的過程、細節、結論一一公布。既正了名,也震懾了誣告者。據當地干部稱,事后,舉報者私下找到黃發先,為誣告行為道歉。
“當了這么多年村支書,我有被舉報的心理準備,現在組織又給我澄清,我心里就沒什么了。就是那個舉報者,道不道歉、私下還是公開,對我來說都一樣。”黃發先現在正忙著組織村民種核桃、養魚。
“對于縣紀委來說,對付這種錯告誣告的手段比較有限。為保護舉報人,誣告認定的權限在市紀委,所以很多情況我們都說是‘有誣告嫌疑的錯告。”一名縣級紀委干部告訴記者,他們理解這種安排,這種案件必須謹慎,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讓外界認為是打擊舉報人。
但縣紀委在打擊誣告陷害、為干部澄清是非中,又必須有擔當。“我們更多的是建議信訪了結,尤其是舉報人是非黨員的時候。”上述干部稱。
他告訴記者,當地一個老板舉報鎮黨委書記,調查程序啟動之后,這名老板卻“嚇著了”,痛哭流涕地說,“我確實是誣告,請不要再查下去,也不要給我家人、朋友說,不然我沒辦法混了。”對此,他們做了信訪了結、也澄清了事實,但沒辦法進一步處理。
在另一個縣,記者了解到類似的事。當地一名肺癌晚期、堅持工作的交警,在處理一個交通事故時,主要責任方姐姐不滿意,煽動周邊人不斷告這名交警。開始還是正常舉報,后來逐漸升級為誣告,甚至對交警個人進行人身污蔑。
“我以我最后的生命,懇請組織打擊這種誣告陷害行為。”采訪中,這名交警聲音哽咽。最后,當地為他澄清了是非,誣告者也由組織找來談了話,讓其認識到自己誣告的嚴重性。誣告者是一名教師,對自己當初的舉動表示后悔。
很多誣告者慣用的伎倆是,故意把捏造事情說得模糊,以便今后為自己辯解是檢舉失實。其實對誣告陷害的認定,只要所捏造的違紀違法事實,足以引起有關機關和組織追究即可,并不要求捏造詳細情節與證據。
“雖然我們處理誣告案件的經驗還不是很豐富,但查處誣告的決心從未動搖。只要發生一起,堅決查處一起,不讓干部蒙受不白之冤。”朱桂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