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芯
晚清翰林李榕是一個命運大起大落的人。他33歲中進士后步入仕途,與李鴻章、李元度、李眉生同出名臣曾國藩門下,合稱為“曾門四李”。49歲累功升至湖南布政使,達到仕途高峰,然而卻在捐輸政策上得罪地方豪強遭誣告,兩年后被罷免官職。
很難有人能像他這樣快速調整心態。回鄉后不僅應邀撰寫地方志,還重拾耕讀文化,展開了長達20年的教學生涯,直到生命結束。從廉官到鄉賢,李榕的一生不因處高而失低調,也不因處低而失傲骨。從先祖到后輩,這股氣節如何一脈相承?廉政瞭望記者來到李榕故里四川劍閣縣,一探李氏家風。
位于劍閣縣下寺鎮友于村的李榕故居,是李榕授翰林院庶吉士時被賜予的翰林府。這間深藏于竹林與農房深處的宅院,遠看已是一戶農家。李榕遭罷免后,置“耕讀為本”于座右,告誡子侄親朋且耕且讀,蔬書并重。
“啟我愚昧,佑我聰明;克勤克儉,且讀且耕;不學下流,不墮家聲。”李榕家族秉承祖訓,世代農耕。李榕之父李時榮于道光乙酉(1825年)鄉試中舉,曾在廣東為官,他“慈祥愷悌,所至民懷”。李榕幼承庭訓,刻苦攻讀,立下遠大志向,他曾有詩曰“少年不合潛林壑,圣明貧賤吾其羞”以示人生抱負。
李榕之母安氏勤儉溫良,治家有道,對子女管教嚴格,強調“四戒”,即“力戒耳軟任性,偏信和偏疑;力戒弟兄子侄,妯娌不和睦;力戒疏慢親友;力戒驕凌貧賤。”嚴格的教育和嚴謹的家規,形成了“勤、和、恕、讓”的家風,對李榕的人格長成有著重要影響。
李榕在長沙走馬上任湖南布政使時,與各級官員約法三章:一是官樣要大方,平易近人,嚴格管束家人,不得仗勢作歹為非;二是斷案要親自勘察,下鄉要輕騎簡從,以誠求證;三是民間捐稅不得隨意亂漲、濫漲。
然而,封建積弊與清末官場時弊之深重,讓性格剛直的李榕最終跌倒在政策改革上。他發現湖南各捐輸局,以“勸捐助餉”為名敲詐勒索百姓,于是不顧勸阻上奏朝廷,明令征收捐稅“豁免下戶,著重上戶”,觸犯了豪門富室的利益,遭到當地權責的誣陷彈劾,后朝廷以“查無實據,事出有因”的罪名將其就地免職。
罷官回鄉之后,他重拾耕讀文化,不僅親力親為,還要求兄弟子侄每年春秋二季農忙時節,必須和長工短工一起割麥插秧,并與他們同桌飲食,不得特殊。有空閑時間就讀書練字不許疏懶。
他的子孫傳承家風家規,一邊讀書,一邊勞動,大多成為地方士紳。兒子李穎、門人溫、吳參與編寫《劍州志》;侄孫李諤傳承辦學,收全鄉農商子弟入學受教。鄉民受李氏家風影響,大多重視文化。鄉場民風大變,文化氛圍濃郁。
雖光華已褪去,但昔日的翰林府仍然可見引路、過廳、內廳的三層式規制。從引路到過廳,鏤空門楣、雕花脊瓦逐漸映入眼簾。在過廳與內廳之間的照壁上,殘缺飛檐下的浮雕圖案還依稀可辨,按照當時的裝飾風格,左為琴棋書畫,右為梅蘭竹菊。再往里面的內廳,就是李榕的書房,曾經從這里誕生的詩詞、書法已成為后世至今的寶貴財富。
李榕的許多經濟文章、詩話楹聯都被他的學生收入《十三峰書屋全集》。他曾有“季子正少年,匹馬黑貂裘”的胸懷,也有“日日溪邊弄碧漪,窺魚沙鷺也忘機”的慨嘆,有無可奈何的宿命之感,又包含不甘寂寞、積極進取的志向。
他回到故鄉后,快速從罷官的失落中走出來。他看見家鄉很少有人讀書識字,特別是兒童們沒有任何學習條件與機會,就在翰林府邸的東邊鏡默齋開辦了學房,首開下寺鎮教書育人先河。他辦學同時還任劍州兼山書院的校長,后又主講江油登龍、匡山兩書院。
李榕的教育理念及方法,至今仍不乏借鑒。他以充實自我與處人治世為出發點,將儒道兩家主張的收斂、擴展之精髓融會貫通,建立了獨特的古道樹人體系。他不反對門人子弟做官,但要“以‘廉字為鐵板注腳”,希望學生“共登青云梯”。他提出要走仁德治世之途,要勤謀國事、不求富貴,要重義輕利、為民解難。
為官收放有序,李榕首先做到了“收”。他在升任湖南布政使時,將從湖北乘船沿長江水路赴長沙藩臺,沿途州府官員聞訊,都在江岸具禮迎候。李榕知報后,即派家人去買食材,悄悄乘坐一般官船自炊自食,船到各州府點隱蔽而過。
在治理一方之道上,李榕做到了“放”。他上任后,執掌刑名訴訟,開始糾正冤假錯案,同時審理私抽捐稅、中飽私囊的貪腐案件,懲治欺詐百姓的惡棍無賴。治理不過半年,民風大變,衙門書役無一舞文作弊。
后來報國之志落空,他轉而投身于家鄉以及川北的文化教育事業。門生張琴,翰林院庶吉士,署安徽廬江知縣;張枚,任劍州知事;謝佩舒,為柳州知事等,均為一代廉吏。
墻面破損的一角露出墻體,那是由材質堅韌的木竹密集編織而成的“鋼筋”,經過了一百多年,仿佛依然支撐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族。環顧四周,陋室空堂填滿了荒涼寂寞。
從李榕所處的時代來看,儒家傳統的忠孝仁義思想讓他樹有報效朝廷之志,所以他在平定太平天國“洪楊之亂”時建功立業。同時,他也目睹政治腐敗、民不聊生之世相,以致孤傲不群、曲高和寡。因此有人評價李榕的一生功過并存,時代注定了他半生的悲涼。
也有人認為,是他的傲氣給他帶來了仕途之災。李榕和李鴻章雖同為曾國藩門生,但李鴻章處事圓潤權變,這讓性格剛直的李榕甚是不屑。此外,李鴻章的品級高于李榕,李榕的才學又在李鴻章之上,兩人早已互生驕心與妒意。
有一次,李鴻章請李榕赴宴,見李榕穿著舊衣破鞋,便取笑說:“老兄的鞋,幫子何其爛耶?”李榕回答:“我靴雖薄而舊,但底正幫直,你靴雖好,但底歪幫斜!”這話是罵李鴻章是監生出身,功名底子不正,弄得李鴻章十分尷尬,從此懷恨在心,后來受命查辦捐輸案時,趁機置李榕于“死地”。《清史稿·李榕列傳》中這樣評價,“時輿論咎李鴻章太過,謂不免同室操戈,而李榕平時蔑視李鴻章,亦不無自取之道焉。”
晚年的李榕總結自己一生的榮辱得失,悟出了一個道理,其精髓就是低調處世,守住這個底線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方才不致流入大起大落的尷尬。他借語恩師曾國藩的親書贈言“溫恭朝夕”,大書“翕宜朝夕”四字掛在墻上,提醒自己并教育家人:不論早晚都要記住“低調收斂”,對人處世切不可張揚,牢記和諧團結,看重親情友情,被后世子孫奉為家規。
“友于村”的得名,也緣于李榕的低調。光緒四年(1878年),何馬溝何、馬二姓人丁式微,溝名反不如翰林府響亮。于是有人建議更改溝名,或說“李家溝”,或說“李家莊”。但李榕不以為然,而是根據《尚書》“唯孝友於兄弟”句,把何馬溝更名為“友于莊”。希望鄉鄰親如兄弟,和諧平安。
他低調收斂,卻為民眾仗義執言。回鄉后的李榕,更加深感百姓疾苦。當時,劍州官府責令下寺窯溝碗廠每年無償提供陶碗2000個,“以備辦差之用”,提催差役下到鄉間勒索酒食盤費。李榕寫信給劍州知州楊云舫說:“此碗黃泥粗料,辦差有何用處,只以飽工房之私囊耳。”促使免除了民眾不合理負擔。
為避免旱災歉收,李榕還在何馬溝上游攔溝作堰,開挖渠系三里引溪水灌田,惠澤鄉鄰。
后人總結李榕的一生,是“為官清廉、做人清白、生活清平”,此處稱“清平”而非“清貧”,是有原因的。李榕罷官回到故鄉,只靠教書掙點銀兩以補家中用度,其他飲食蔬肉均靠田產自做自食,稍余些許還用以救濟窮人,因此他并不“貧窮”,而是自甘清淡與平凡。
辦學授課的20年時間里,李榕只輾轉于各個書院,不做多余的應酬,直到生命終結。120多年后的今天,當地人遷葬時掘開李榕之墓,只見朽棺中除了頂戴的零星殘件和散落的朝珠外,沒有任何其他隨葬品。這便是他一生“三清”的最好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