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思念

農夫

“啪嗒”一聲脆響，驚醒了在座椅上發愣的我，抬眼望去，只見一片枯黃的樹葉卷曲著身子掉落在地上。那是怎樣一個不甘無聲息離去的生命，在最后的時刻綻放所有的能量，才能得到路邊旅人的一眼眷顧啊。

這已是大西北的秋天，蕭瑟的秋風吹落一片片的樹葉，這是讓人感傷的季節，妻曾說她最喜歡秋天，因為秋天是顏色最豐富的季節，大西北的秋天尤甚。這片生養妻子的土地上，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集大自然的萬千鬼斧神工于一身，雄奇瑰麗之處遠勝我幼年時生長的那片黑土地。

故鄉的秋天，我已好久不見，自從八年前開始踏上火車那一刻開始，我的故鄉只有冬夏，再無春秋。記憶里的秋天，仿佛被時光蓋上了一層膜，看不真切，那無限懷念的秋收時的喧鬧，在場院的奔跑嬉戲，就像一場難辨真假的夢境，被遙遠的光陰拉扯在奈河的兩岸，不禁讓人懷疑，我一直心心懷念的，也許不過是奈河中的一片虛幻倒影。

故鄉的春秋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遠去，未經揮手訣別的分離，總是讓人心底留有淡淡的惆悵。而夏日酷熱又非我心頭所喜，還好，我仍有機會觸碰故鄉那白茫茫的冬日。

一年之中，我最喜冬季，尤其是故鄉的冬季，似乎總有著別樣情愫在皚皚白雪中飄蕩。冬日農閑時刻，日子靜靜地流淌，忙碌了又一年的中國人懷著對家的憧憬，齊聚在暖了一輩子的家園燈火旁。除夕夜大家圍坐一桌包餃子的場景，就是我心底最美的一座雕像。撒上一層薄薄面粉的圓桌，在指間揉捏成形的小船，傳遞在每個動作間的輕聲談笑，足以成為我對冬日最純粹的向往。

當然，對冬日的感情還不止于此，隨風飄舞的片片雪花，在霓虹燈下仿若天空撒下的螢火，點點綴綴在天地之間，很像我這般俗人幻想中的夢境，這般純潔無瑕的美，可以承載少年對愛最初最純真的憧憬。

尤其記得小時候，一部描寫冬日戀情的電視劇，無數次騙走我的熱淚。單純的年紀，總是幻想純美的情愫，單車、馬尾，還有茫茫天地間發梢猶帶雪花的少女，這樣似曾相識的畫面，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少年純真的幻想中，帶起唇邊的微微笑意。

又是一場未經揮手的分離，就再無法實現那夢中愿想，因為少年時那可愛而又可憐的怯懦，深藏心底的情愫，到了最后一刻也未敢傾吐，就這樣為這場青春故事畫上了一個休止符。過往的那一年年一場場的北國飄雪，也早已一點點掩埋了少年心底的秘密，成為心底不可觸及之痛，以及無數次午夜夢回、輾轉反側時的心思所系。

少女踢踏著步子漫步在雪中的身影，純白如雪衣的外套，朦朧如漩渦的大眼睛，在寒風中有些發紅的臉蛋兒，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未及擁有就已失去的夢，當我在遠方驀然回首凝望之時，卻只能對著辛苦拾起的時光碎片惆悵感傷。

家鄉小鎮的白雪，一年年飄落又融化，那記憶中的少女早已嫁做人婦，成為了一個孩子的媽媽，遺憾只來得及在她生命中客串了短短幾幕戲，但我心底由衷希望：愿有一人始終待她如珠如寶。

時光靜靜地溜走，羞澀怯懦的少年漸漸長大，學會了做許多讓人臉紅耳赤的事情，來刻意使人感動，卻難在自己的心底留下層層漣漪。那曾經湖面下所有洶涌的暗流，終將慢慢被常年的冰雪掩埋，再難看出當初的澎湃，這也許就是成長的過程，也是回憶最好的宿命。

長大以后，喜歡看巖井俊二的《情書》，每個畫面都修葺著如飛雪和櫻花般意象的傷感，直至謝幕那處白漫漫的雪谷。而記憶最深的，就是在人潮涌動的街頭，飄雪的寒冬里，單車上的女藤井樹，戛然停止而回眸的一剎那，那一瞬間眼神流露的靜美讓我久久難忘。

也許所有純美的暗戀情懷，心底所一直期盼的，不過就是那個女孩的傾情回眸凝望吧！我不知道為什么巖井俊二會選擇在冬天演繹這個故事，可我喜歡他的這個選擇，因為這是我眼中最純潔素雅的季節。于我這類紅塵中打滾的俗人而言，也許只有被臃腫的冬衣掩蓋了曼妙身姿的冬日里，人們才會掙脫肉眼欲望的束縛，聆聽到內心最真實的聲音。這也是少年眼中最純粹的情感，愛就應該是純純的、不沾任何私欲的美好，不容玷污的圣潔。就像喜歡在冬日里吃著冰激凌一樣，沒有任何原因，只是單純的欣賞品嘗。

喜歡冬日的雪，晶瑩潔白，不似雨滴落入凡間帶來泥濘。覆滿村落四野的大雪，就是天然的白絨毯，踩在上面如在云端；南坡上是孩子冬日的樂園，棉鞋輕輕一滑，就在笑鬧聲中溜出好遠，為幼年的我們帶來多少歡樂。

當雪花飄落時，我就要戴上手套，和弟弟妹妹在院中打鬧，看手中的雪團揚散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房檐下是金黃的玉米棒，是家人秋收時的戰利珍藏，一顆顆珠粒飽滿，高傲地俯視著嬉戲中的孩童。一陣清風拂過，玉米棒像秋千一樣在房梁下蕩漾，粒間的珠藏如晶玉一般灑向一方，落在誰家孩童的頸上，微涼。

當雪花落滿大地，院中小徑無從覓跡，清掃就成了我們肩上的任務，與弟妹一起攜手并肩，為家的美好而勞作，是幼時的我們心底最神圣的使命，那時稚嫩的我們還擔不起家中太大的重責，卻依然堅信自己會在未來重重回報。可光陰流轉，曾經弱小的我們漸漸長大，撐起的卻不是那片最熟悉的天空，當年邁的家人在落滿大雪的院中悵望，我們還在夢想著仗劍走天下，卻不知最終是在誰的故鄉綻放光華。

喜歡在冬日的大雪中行走，漫漫長街，行人二三，茫茫飛雪。眼中所見，天與地上下一白。雙手插兜，瞇縫著雙眼在風雪中踽踽獨行，有一股愜意的孤寂感，仿佛洗去了一身紅塵中打滾的俗氣，幻想自己成為了一個兀傲不群的隱士，就像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峻浩孤高，或者是張宗子湖心亭賞雪的癡念深思，遺世而獨立，能有不屑與凡塵俗世相和的傲骨，心底的那份落寞挫敗就會變淡許多。過往的那種人如天地一介的卑微感，也許只是生命漂泊無依的失落所致。

當我在遠方，為生活默默打拼，一通來自家人的電話，把我帶向了回家的行程，旅途的奔波不再重要，心底只有一個執念：一定要見到外公一面。

那是一個飄雪的寒冬，散落四方的家人又回到了熟悉的三間瓦房下。外公蒼老的臉上滿是痛苦，瘦弱的雙手還帶著一絲溫熱，可他卻已無力說話，只能吃力轉動著滿含淚光的雙眼，注視著每一位湊到他病榻前的親人，眷戀而又不舍。

外公走了，我最終還是趕回來，送了他最后一程。這是我第一次失去親人，當他被抬入棺柩的那一刻，我真的明白了，我再也沒辦法看到他的樣子，再也不會聽到他那些老套的教誨。眾人的忙碌和家人的哭喊，都沒辦法打擾到外公，他安靜地躺在那里，真的再也不會醒來。

送外公出殯回來的路上，漫天飛雪，一個人默默行走，背后是愈走愈小的外公墓地，孤零零地靜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山坡上，身旁不會再有兒孫繞膝的溫暖和喧鬧。鼻子微酸，一幕幕往事涌上心頭，禁不住哽咽痛哭。

漫山白雪，肅穆人群，一場肆意的哭喊過后，只余一座孤墳，靜立在風雪呼號的西山之上，默默守望著來時的路，等待著下一次的重逢……這是我生命中最傷心的揮手告別，在那個漫天飄雪的冬日里，我的淚水和著雪花涌入這片蒼茫大地，也許能繼續我未了的陪伴。

后來，我在北京、在西安、在四川、在新疆……在很多的地方看過雪，各地大雪風情各異，也蔚為壯觀，可我總固執地認為：那些雪里總是缺少一種重要的東西。于是我把目光投向東北方，那里，是我來的地方。

當漫天的雪花飄落之時，我就要踏上回家的行程，這是我和冬天的約定。故鄉的大雪中，我將與過往的人和事在奈河兩岸重逢，這是最短暫的相聚和最長久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