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燃
故事是這樣發生的: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曾是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一名反恐專家,專責調查有組織犯罪。他在上世紀90年代時多次在內部舉報聯邦安全局跟黑幫勾結的種種腐敗現象,并向時任安全局局長的普京報告。但后來利特維年科卻被掃地出門,于2000年流亡到英國。2006年11月1日,利特維年科與兩名俄羅斯前特工人員在倫敦千禧飯店酒吧見面,隨后又與一位意大利人在另一家日式壽司店用餐,他希望從后者那里了解到更多關于一個月前在莫斯科寓所內遇害的女記者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婭案件的內情。隨后,利特維年科感到嚴重不適,被送醫治療,三周后即身亡。英國警方在利特維年科當日出入的12處地點檢測出釙-210,證實他是被放射性元素釙毒殺。
利特維年科之死在西方國家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英、俄兩國相互驅逐外交官,兩國關系陷入冷戰后最嚴重的外交危機。不過這只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利特維年科在1998年還公開揭露了俄聯邦安全局把俄羅斯第一億萬富翁別列佐夫斯基列入暗殺名單的陰謀,而別氏當時還是俄最具權勢的人物之一,他與葉利欽總統私交甚篤,有“克里姆林宮教父”之稱。仿佛為了佐證利特維年科所言不虛,2000年5月普京擔任總統后,在國內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腐敗運動。普京強烈指責國內金融寡頭們在葉利欽掌權時期同克里姆林宮勾結,掠奪國家財富,造成國家經濟衰敗和軍隊腐敗。這一輪反腐敗暴風掃過,那些昔日在俄政壇呼風喚雨的寡頭們,一夜之間作鳥獸散,別列佐夫斯基也倉皇流亡,被俄檢察當局以金融詐騙和洗錢等罪名起訴和通緝,要求返還卷走的巨額資產。2003年3月26日,別列佐夫斯基在倫敦落網,俄方要求將其引渡回國。英國為報俄羅斯當年拒絕引渡毒殺利特維年科的特工的一箭之仇,斷然拒絕俄的要求。于是,別列佐夫斯基就跟童話寫的那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而英國和俄羅斯始終齟齬不斷,糾紛頻生。天可憐見,10年以后,2013年3月23日,別列佐夫斯基竟又離奇地死在其倫敦居所。有了上一次利氏被毒死的教訓,這次倫敦警方不敢貿然進入別氏寓所,而是先出動大批生物、防化、防核專家,在其寓所內外開展一系列調查,事件的發展比好萊塢大片更峰回路轉、跌宕起伏,吊足了讀者的胃口。西方媒體蜂擁而上,大肆渲染:“如果這不是新版007電影,就是新冷戰開始!”
但細想,別列佐夫斯基的死亡,如果說是俄方制造出來的,那么他們應捶胸頓足才對:俄當局在別列佐夫斯基出逃后,一直持續不斷地對他追逃追贓。他這么一走,撒手人寰,其卷走的巨額財富就永遠無法重見天日了,俄羅斯債權人只能哭天搶地去了:別氏為了隱匿資產,光是在荷蘭就注冊成立了600多家公司,還在其它避稅天堂開立無數個銀行賬戶,利用名義董事、中間人作為白手套,打造了一個個從維也納到倫敦再到列支敦士登的錯綜復雜的空殼公司網絡來隱匿這些不義之財,要追討回來談何容易。
你所不知道的地下世界
普京上臺以后,從俄羅斯卷款外逃的寡頭和貪官多如過江之鯽。葉利欽任總統時,國有資產被各級腐敗官員鯨吞豪奪,造就了國內一批寡頭和新富階級。據2008年《福布斯》雜志公布的全球富豪排行榜,俄羅斯以87名億萬富翁排名世界第二,超過德國。莫斯科則以擁有74名億萬富翁成為世界上億萬富翁最多的城市,被稱為“億萬富翁之都”;但這些億萬富翁積累財富發家的時間只有短短15年。
正因如此,這些新富階級的崛起和寡頭的資本運作,不可能在合法的金融體系里進行,只能依靠地下經濟、黑社會和有組織犯罪。葉利欽當年在俄羅斯推進的政策,削弱了俄羅斯的國家機器,極大地破壞了其治理功能,政治腐敗和社會失序催生了猖獗的黑社會。與此同時,北約肢解南斯拉夫的戰爭和聯合國的禁運制裁,導致整個東歐地區走私武器、汽油和毒品活動猖獗,黑社會在地下運作,代替了崩潰的國家功能。為了支持克羅地亞和科索沃獨立,遠近伊斯蘭教國家紛紛卷入,利用地下走私網絡繞開聯合國禁運,向叛軍提供武器、石油和金錢。最終讓這兩個國家獨立成功。像利特維年科當年舉報俄聯邦安全局跟黑社會和恐怖分子相互勾結的情形一樣,這根本就是一種常態。根據“全球金融廉潔”的估算,1994~2011年間,俄羅斯的地下經濟規模占其每年GDP的46%,其政府機構形同虛設。同一時期從俄外逃的資金大約在7825億~8820億美元之間,檢察、警察、法院、海關、稅務、緝毒、軍隊和安全部門等,不是維護法治和秩序的工具,而是腐敗的幫兇。俄腐敗官員跟國外商人、銀行家、律師和會計師聯手,瞞天過海,把巨額國有資產轉移到國外。看俄國國內這種官商勾結、警匪一家的亂象如此嚴重,就不難理解為何它的執法部門希望跟西方國家就遣返貪官和返還被盜資產進行合作,卻始終無功而返了。
與俄羅斯和東歐地區的地下經濟、有組織犯罪、走私和黑社會并行不悖、等量齊觀的是西方國家的離岸金融中心、鐵幕般的銀行保密法、盤根錯節的交叉控股公司、子虛烏有的基金會和一大幫律師、會計師、金融顧問,它們為深藏幕后的最終受益所有權人提供了嚴密保護。兩者在地下世界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端的是:犯罪無國界,金錢無祖國。我們表面上的世界,有民主和專制之分、自由和獨裁之別,有護照、邊檢、海關和銀行代碼之隔。但是,在地下世界,這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需求、利益、物質和硬通貨。石油、武器、毒品、娼妓,在地下世界里暢通無阻。在俄羅斯資金大量逃離的同時,境外卻有5529億美元資金涌入俄羅斯。法國前總統薩科齊2007年競選時,靠的卻是卡扎菲提供的5000萬歐元的政治獻金,想一下,這樣的資金來往能通過正常的銀行交易嗎?
海外追逃追贓緣何困難
人們經常從媒體上讀到:發展中國家政府官員腐敗造成這些國家貧困落后;每年腐敗給發展中國家造成的損失達200億~400億美元之巨,如果這些錢能夠用來投資教育、醫療,會使多少貧困人口受益云云。這些說辭言之鑿鑿。但媒體不告訴你的是,每年全球的逃稅,特別是跨國公司從發展中國家巧取豪奪的財富就高達9000億美元,30%的全球投資也是通過海外避稅天堂進行的。這些贓款只被歸類為“非正常資金流動”,由此被排除在《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以下簡稱《公約》)打擊范疇之外。它們在倫敦、紐約、東京、蘇黎世、盧森堡之間自由流動穿梭,雁過無痕。這套地下金融體系和機制是國家經濟治理體系之外的替代,極大地扭曲了金融運作,擾亂了正常的經濟秩序。
跟卡扎菲一樣,世界上還有很多國家的當權者和貪官都把鯨吞豪奪的國有資產隱藏在瑞士、奧地利、盧森堡、英國、法國、加拿大、美國和澳大利亞這些國家,或是英屬維京群島、開曼群島和薩摩亞、塞舌爾這樣的避稅天堂,其路徑迂回曲折,常人難以想象。他們在多個司法管轄地里同時開設無數個云遮霧罩的影子公司和匿名賬戶,掩蓋其最終受益所有權人,最著名者莫過于埃塞俄比亞被廢黜的海爾·塞拉西一世國王、尼加拉瓜前總統索摩查、海地前總統杜瓦利埃、菲律賓前總統馬科斯、尼日利亞前總統阿巴查、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突尼斯前總統本·阿里和烏克蘭前總統亞努科維奇,等等。其中,突尼斯前總統本·阿里卷走巨額財富還是觸發突尼斯“茉莉花革命”的重要原因之一。從1980年代起,發展中國家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追逃追贓運動,要求西方國家返還被盜資產,西方國家卻一直以種種借口抗拒和冷待這些要求。以俄方的實力和地位,尚遭如此怠慢,其它弱小國家若提出追逃追贓,無異于與虎謀皮,其絕望與無助可想而知。這種情況一直到2005年《公約》生效才開始有所改觀。
根據一項調查,自2005年《公約》生效后,“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33個成員國里總算有10個國家愿意跟外國商討返還被盜資產的事宜。2012~2014年,比利時、加拿大、盧森堡、荷蘭、葡萄牙、瑞士、英國和美國等8個國家接受了41宗請求案件,其中29宗涉及財產凍結和扣押,總值近14億美元,但最后結案只有12個,返還不到1.5億美元。這充分證明西方國家在對待《公約》時,根本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而且還是選擇性辦案:在凍結沒收的近14億美元腐敗資產中,有39%是來自埃及和突尼斯這兩個爆發“阿拉伯之春”的國家(5.4億美元),西方國家只愿意對這些“民主的好學生”提供幫助,對來自其它國家的請求,如俄羅斯、白俄羅斯、伊朗、哈薩克斯坦、印尼、墨西哥、巴西、秘魯、尼日利亞和南非,則束之高閣,冷漠以對。即便把時間拉長,向前推,2006~2012年間,經合組織向外國返還的被盜資產也只有4.235億美元,遠低于被凍結、扣押的26.23億美元。比利時、加拿大、荷蘭和葡萄牙這四國,在凍結和扣押可疑資產時出手十分迅捷,扣押后卻沒有了下文,法國和盧森堡至今沒有返還任何被盜資產。盧森堡向歐盟報告其所凍結的可疑資產數是5.354億美元,卻沒有返還一分錢,其中的奧妙當然是“你懂的”。中國可以參考些什么過去幾年間,中國在打擊外逃貪官方面取得了很大進展,連續展開“獵狐”和“天網”等行動,在海外追逃追贓及反腐國際合作方面持續加碼;中國也跟很多國家建立起雙邊司法協助機制,簽訂引渡條約,遏止貪官外逃的勢頭。但在實際工作中也遭遇到巨大阻力和許多困難。這些阻力和困難,既有政治上的,如意識形態的差異、中外司法制度的不同、西方對中國死刑的抵觸、締結引渡條約的限制等,但更多的則是來自現行法律框架的約束。根據傳統國際法,追逃追贓必須在雙邊司法互助框架內解決;其次,要求返還的資產,必須是腐敗犯罪所得,且在請求國里必須有生效的法院刑事沒收判決。過去,雙方的司法互助還只能執行“雙重犯罪”,但在《公約》生效前,賄賂在很多國家都不屬于犯罪行為,遣返貪官無從談起。中國現在追逃追贓面臨的最大困境是,《刑法》里沒有缺席審判制度,《民法》里也沒有建立針對物權的民事沒收制度,而在很多追逃追贓案件中,由于嫌犯或被告逃亡、死亡、豁免或其它情況而無法接受審判,法庭就不能對他們進行刑事定罪,以及沒收其犯罪所得。沒有生效的沒收判決,中國就無法向外國司法當局提出請求,難以追回貪官卷走的巨額資產。
英國不愿意跟俄羅斯合作,遣返被通緝的寡頭和返還被盜資產是出于兩國政治對抗、西方對俄實行經濟制裁的原因。但西方國家對“阿拉伯之春”后突尼斯和埃及提出的追逃追贓要求,卻高看一眼,2011年G8峰會還特別為支持這些國家的民主過渡提出了新的倡議。西方國家在積極協助埃及和突尼斯追回腐敗資產過程中的一些新的做法很值得中國參考。
經合組織成員國在幫助突尼斯和埃及追繳腐敗資產時,通過多種途徑凍結、扣押貪官隱匿資產,其中包括刑事判決沒收,沒有刑事判決的民事沒收,刑事賠償和恢復原狀以及私人民事行動,而不僅僅是通過傳統的、單一的刑事沒收來追贓。經合組織的統計顯示,在所有返還財產中,只有13%的資產返還是通過刑事沒收渠道解決的,而通過非刑事判決的民事沒收卻占了40%,還有刑事賠償和恢復原狀的也占了34%。英國返還給利比亞和烏克蘭的財產則是通過私下民事行動來進行,占了總數的11%。在前述經合組織國家成功返還資產的12項案例中,有8項都是以和解協議形式解決。
在進行資產返還過程中,西方國家政府也知道司法程序曠日持久,司法互助過程冗長、復雜、拖拉,在迅速、便捷的電子銀行面前前功盡棄,紛紛主動通過法律或以政府頒布法令的形式,迅速先行凍結跟爆發“阿拉伯之春”有關國家的政治人物轉移到西方國家的資產。因為這些措施都是行政命令,由政府或銀行發布,而不是由法院作出判決,也不是根據雙邊司法互助條約,因而容易執行,效果直接。歐盟、加拿大、瑞士和美國都在2011年之后迅速采取行動,用行政命令凍結的財產占2010~2012年間經合組織凍結外國可疑資產的39%。歐盟在2011年1月31日就通過決定,要求其成員國凍結埃及和突尼斯貪官的資產;瑞士也同時發布命令要求銀行凍結突尼斯和埃及目標人物的可疑資產。
2003年《公約》簽訂以來,國際反腐敗運動在打擊洗錢和追逃追贓方面出現了許多新的、積極的趨勢,訂立了許多新的國際規則和開發出新的工具。西方國家承擔起相應的道義責任,把返還被盜資產作為一項政策優先,據此推動一系列立法和機制改革,特別是加強國際合作,制定協助追逃追贓的新政策、新標準,并促進落實。在2010年1月至2012年6月之間,經合組織有14個成員國通過了新的立法,促進返還被盜資產。美國在2010年也通過新法律《保全外國犯罪資產以利沒收法案》,允許在國外司法當局提起訴訟前后凍結外國資產。
在經合組織成員國凍結外國可疑資產時,請求國提出的“不需經過刑事判決的民事沒收”,是凍結和沒收腐敗資產的最有效機制。在2010年1月至2012年6月間,在經合組織成員國凍結的1.46億美元中,有6000萬美元被返還。歐盟現已批準歐盟內各國可以就腐敗資產返還展開合作,以加速進程和執行外國的民事沒收請求。而金融工作小組的法律解釋也鼓勵更多國家在國際層面上援用這些原則。
中國應該了解這些新的變化,積極利用新創立的平臺、新的法律規章制度及新的工具,繞開在追逃追贓方面的眾多壁壘和障礙;充分利用西方國家里的律師和會計師,在貪官所在地及其財產藏匿的地方,提起民事沒收訴訟和其它民事行動,以回避跟這些國家開展司法互助過程中,所需刑事訴訟舉證的重重障礙和冗長過程。總而言之,追逃追贓是建立公正的國際秩序的一部分,其阻力不會小,如何在離岸金融中心、秘密賬戶和最終受益所有權人方面引進公開和透明,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作者系旅挪政治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