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葉柏川
清代以來的中俄關系:蜜月與霧月
◎文/北京·葉柏川

過去數百年來,中俄(蘇)兩個大國之間的接觸交往史,充滿恩怨情仇,親密時不妨“同志加兄弟”,疏離時又為對手乃至敵人。個中是非,誰能輕易說得清楚?
兩國之間最近一次訴諸武力的激烈爭執,已是快半個世紀前的事了。1969年3月,為了爭奪烏蘇里江航道上面積0.74平方公里的珍寶島的控制權,雙方邊防軍隊爆發戰斗,并各自宣稱對方率先挑釁,而己方最終得勝。
隨后,關系早就破裂將近十年的中蘇之間,再次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國際論戰。除了意識形態之爭外,焦點更多落在兩國邊界劃定的“歷史遺留問題”上。追根溯源,則還要回到珍寶島之戰發生的280年前,中俄雙方簽訂的《尼布楚條約》上——那是中俄兩國軍隊首次正面交鋒(1685—1686年,通稱“雅克薩之戰”)的結果。
中方傳統上認為,1689年(清康熙二十八年)簽訂的中俄《尼布楚議界條約》(俄方稱《涅爾琴斯克條約》),是一個平等的條約,而且是歷史上中國簽訂的第一個對外條約。但俄國方面卻不這么看,無論是其官方還是學術界,都質疑《尼布楚條約》的“平等性”,堅信當時俄方代表是在清朝優勢兵力的脅迫之下,不得不簽約放棄由他們開發的阿爾巴津,即中方所稱“雅克薩”,位于黑龍江與額木爾河交界口東岸的大片土地。
俄方歷來主張,中俄發生直接的邊界接觸以前,兩國之間的廣闊地帶為無主土地。波雅爾科夫、哈巴羅夫(均為17世紀中葉前后進入黑龍江流域的俄國殖民軍首領)等“新土地開拓者”,只是將阿穆爾河(即黑龍江)地區和平并入俄國。現在俄羅斯遠東城市哈巴羅夫斯克,便是為紀念哈巴羅夫而命名。
在急于東擴的俄國人眼中,長城是中華帝國北部傳統的社會文化分界線,而位于阿穆爾河以南500公里處的柳條邊(清政府為維護祖宗“龍興重地”而修筑,防止漢人越界北遷),是滿洲帝國的北部邊界。他們聲稱,清朝取代明朝入主中國中原地區,同時開始向蒙古、西藏、朝鮮及“俄國的阿穆爾地區”擴張,故清朝時期中國邊疆最終形成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將鄰國并入自己的版圖”。
由此可知,中俄雙方對共同邊界地區歷史歸屬的截然不同的認知,由來已久。
自19世紀中葉前后起,中國面臨內憂外患,國力大大衰弱,而俄國則日益強橫。他們趁英法聯軍進逼天津、北京,清廷岌岌可危之際,迫使中方先后簽訂《璦琿條約》(1858年)和《北京條約》(1860年)。從俄國人的角度看,他們“收復”了17世紀末期失去的土地,即根據1689年《尼布楚條約》“留在中國一側的阿穆爾河左岸”。
換言之,中國人視為喪權失地、奇恥大辱的上述兩大不平等條約,俄國方面反而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平等條約”。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奉行國際主義的布爾什維克奪取俄國政權。1919—1923年之間,以列寧為首的蘇俄政府連續發表三次“對華宣言”,表示愿意放棄沙俄政府與中國簽訂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盡管這三次宣言的具體內容有所出入,但蘇俄關于兩國之間“不平等條約”的界定,卻是與沙俄前后一致的——蘇俄政府認可的“不平等條約”,只限于《中俄密約》(1896年李鴻章與俄國財政大臣維特簽訂)、《辛丑條約》(1901年)和四次日俄密約(1907—1916年簽訂,目標是瓜分在華利益)。而中國被迫割地賠款、損失慘重的《璦琿條約》《北京條約》《勘分西北界約記》(1864年)《圣彼得堡條約》(1881年,中方稱《伊犁條約》)等,統統不在此列。
1949年中共執政后,迫于復雜的國內外局勢及意識形態傾向,采取向蘇聯老大哥“一邊倒”的政策。長達10年的中蘇“蜜月期”里,彼此的邊界分歧與歷史積怨,在公開場合及媒介宣傳口徑上,自然能淡化就淡化。但從根本上說,雙方對此爭議問題的認識與態度已根深蒂固。
20世紀60年代,中方提出邊界談判倡議時,蘇聯堅稱兩國不存在領土爭議,中方則明確重申,涉及中蘇邊界的19個條約,都是不平等條約,蘇方應承認沙俄通過不平等條約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但中方也表示,考慮到歷史和現實狀況,仍愿以這些條約為基礎與蘇聯進行邊界談判。在此前后,中蘇爆發激烈的大論戰,再由論戰而熱戰,以至于在珍寶島兵戎相見,邊界與領土糾紛的“心病”,實在是“難言之隱”。
珍寶島之戰后,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蘇(俄)進行了三輪艱苦的邊界談判。隨著最為公眾矚目的兩國間最后一塊爭議領土——“黑瞎子島”(黑龍江、烏蘇里江匯合處沖積而成,1929年“中東路事件”發生時被蘇軍占領)的歸屬塵埃落定,2004年10月14日,雙方簽署《中俄國界東段的補充協定》。2005年6月2日,兩國政府互換批準書,上述協定正式生效。從法律層面上講,中俄之間長達4300多公里的邊界線走向,總算全部確定。
數百年來關乎民族尊嚴與國家利益的爭執,至此是不是皆成往事了呢?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2006年,筆者到莫斯科參加“中國的國家與社會”學術研討會期間,正值中國國內的清史纂修工程全面啟動。會上,一位俄國學者就提出,中國學者在撰寫清代中俄關系著作和文章時,應慎重對待兩國邊界與領土的歷史糾紛議題。筆者參加另一次國際學術會議的間隙,一位俄國院士級別的學者,看到筆者正在閱讀一本中國臺灣學者的學術專著里,涉及“沙俄侵華”的章節,還憤憤然地當面說,這樣寫是“違反兩國2001年簽訂的《睦鄰友好條約》的”。
反過來說,無論是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上,還是中國民眾的心目中,沙皇俄國巧取豪奪中國150余萬平方公里土地的事實,是毋庸置疑的。中國學術界在此繞不開的歷史癥結上,也不能不表明和堅持自身的立場。
當前,中俄關系無疑又處在新一輪的“蜜月期”,出于對國際局勢穩定及兩國民眾福祉的考慮,我們當然希望這樣良好的關系,能穩定維持和延續。因此,如何更恰當地處理敏感而微妙的“歷史遺留問題”,確實需要兩國官、學、民各方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