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正歸巢（組詩）

李王強

偏愛

露水打濕了蟬翼，九月的憂傷愈發透明

稀疏的蟲鳴，被秋風越磨越細

細成銀發般的嘆息

正穿過荒野寂靜的針眼

我依舊偏愛這斜陽緩緩沉落的時分

炊煙起，千山霧靄

這世間萬物

有著更加深重如愛的影子

深重如影的追憶

鳥雀正歸巢，落日熔金

潺湲的流水

還低吟著九曲回腸的鄉音

故去多年的親人

容顏未改，也走在了這回家的途中……

牧羊人

也曾蓬勃躁動的青春

早被深深的皺紋漏盡

他呼出的氣息結滿霜花，冷如人生

他劈柴、鍘草，也種養屋后的幾壟蔥蒜

他迷戀那種氣息和味道，辛辣宛如麻醉

他常常在深夜陪著自己的影子說話

偶爾用銹跡斑斑的針，縫補襤褸的衣衫

他反復在悠遠的夢境里娶妻生子

翻身，又將甜蜜完整的生活瞬間壓碎

他終于被六十三年的風霜，絆倒

在曠野、在暮晚

骨骼的鈍響裂開了最后的生命

無人知曉，只有他的羊群急急圍攏過來

咩叫著哭泣

穿戴著為他準備了一生一世的喪服

只有寥廓天地用一襲寬大黑衣

抖出了幾粒清冷的星光

這湖水

白天，我立在這城里的廊橋上

看這湖水，扶著風的翅膀蕩漾

如花的漣漪密密麻麻

在反復地凋零又反復地綻放

清澈的愛始終有著那最初的完整

而花花綠綠的行人

涂著五顏六色的表情

夜晚，我依舊立在這城里的廊橋上

看這湖水

恍若一片，又一片連綿不絕的魚群

在反復地泅渡反復地奔突

似乎要逃出這深深的禁錮

沒有了水，它們快要用盡這所剩無幾的

月光，和自己所剩無幾的淚

秋風辭

已是深秋。深到了一滴淚水的遠方

所剩無幾的葉子，還在不停地墜落

讓出了更多悒郁的天和空

有人蘸露磨刀卻越磨越銹

四野唧唧的蟲聲，恍如楚歌

布下了命運密不透風的埋伏

鋪展開去，遠到無際

沿著渭水河灘一路狂奔的野草

跑掉周身的綠，跑成枯黃的憔悴

也追不上魚鱗般消失的細浪

浩蕩的荒蕪與起伏的豐收

在此刻，竟有著驚人的相似

誓約

兩粒相擁的種子，在落地的瞬間

濺出了別離的天涯，可我分明聽到

它們溫軟的誓約

要在來年的春風中

同時醒來，并用氤氳纏繞的花香

找到——彼此

晚歸

炊煙幾縷，淡淡的、裊裊的

是輕風寫給天空的情書

在適宜的高度飄散

鳥影數點，像宣紙上濺出的墨跡

還要飛在這清山秀水間

流水幽雅的琴聲不斷

萬物有著最緩慢的衰老

我扛在肩上的鋤頭沾著

暮晚的露珠和花香

扶著簡約的籬笆

你用絲綢般的聲音喚我，我故意不應

我想讓這纏綿的青藤

把你嬌嗔的聲音，輕輕撫摸幾遍

再輕輕撫摸幾遍

峽谷間

不像繩索，更不像飄帶

倒像是一把被歲月的風沙擦亮又擰彎了的長刀

陡峭的山路，就這樣，劈開了峽谷

陷落了太多終年不化的陰影

也讓咫尺相望的崖壁，滿懷終生無法相擁的絕望

怕在一陣陣狂風中飛走

兩邊的懸崖便死死攥緊松柏裸露在外的腳踝

此刻，我抬頭仰望

一頭負重的老黃牛

正在陡峭的刀鋒上行走，遲緩、孤獨

它粗重的呼吸

會不會被深長的峽谷輕易夾細、掐斷？

數落花

有鷹在長空中逆風迂回

像用翅膀在不斷地修改著那前世的錯誤

它飄忽的影子，是大地上一塊移動的傷

有素顏的女子，佇立在清涼的溪水邊

隔著微微的雨，數秋日的落花

恍惚間把自己

也數成了那最小的一朵

有人翻身，卻沒有醒來，再次沉沉睡去

廣袤的田野，也正一點一點

深陷在落滿了細小寒霜的寥廓寂靜里

看噴泉

那些被高高地提起

又重重摔下的水

在堅硬如鐵的石板上

一滴、一滴地破碎

在公園、在廣場……

人們拍手、喝彩

一滴滴水，那無休無止的

死亡和疼痛，叫做壯美